送走梁氏兄弟后,姚恩之问甄玠道:“这金老汉,为何要帮着他兄弟两个?”
“早先照顾金老太的丫鬟,可能,不是不在,而是不在了。”
甄玠沉吟道,“至于为何帮忙把事情闹大,只能等明日里见了绘春班那个小生,或是往银钏家里去过之后,方能知晓。”
姚恩之听音知意,再不发问。
这人,绝对是个聪明人。
只不过碍于这世道所限,深受封建迷信之荼毒,且被利禄遮了眼,再加上实在胆小,才一时看不清摆在眼前的事实。
甄玠打眼在祠堂里扫了一圈,长出一口气,终于感觉心不再是悬着的了,疲惫感霎时灌满四肢。
“天凉,跟外边招呼一声,让赖何把小厮们撤了吧。”
“成。”
姚恩之这会儿消了气,捡破烂似的把一地宝贝挨个收好,端正地摆了牌位,“我去和金老汉打个招呼,只说往后不必忧虑贾氏祖先的事情,不提其他。等明早起来,先去银钏姑娘家瞧瞧。”
“是这道理。”
甄玠点了点头。
虽说金老汉知道祠堂里面的玄机,贾府众人却是不知道的,这谎,还要撑下去,有姚恩之在此善后也算放心,省着还得亲自跑去招摇撞骗,给人编故事听。
“甄兄且回,此间事皆有我了。”
姚恩之舒怀一笑,“中午那会儿,我瞧着九儿姑娘对你那杀猪的说法,不很相信,只是没出口罢了,早些回去免得她忧心。”
又道:“我院儿里的房客家也有个姑娘,苏州来的,命却不似九儿这般好,早先家里遭了灾,给她卖了,后来更是没摊上你这么个像样的哥哥。”
自顾自淡然地说完这些,便抱着许多宝贝,拎了关刀出门去了。
甄玠在祠堂里又坐了一会儿,看看贾氏先祖的牌位,想想长安城的宁荣二府,一时也无话可说。
起身时,只觉两腿战战。
拉开木门,冬夜寒风直往衣领裤管里灌,新上身的粗布棉衣虽厚,还没有穿得旧了,却更合身的破衣烂衫暖和。
但旧衣裳早晚是要被换掉的。
出贾府老宅往南,顺虹桥街一路行来,昨夜的薄雪大多融尽,路过小桥菜场,墙根还残留着些许冷白,却远没有烂菜叶子来得显眼。
几个褴褛老妇拎着破烂竹篮,在街东街西各自散开,颤巍巍地躬身,把烂菜收进篮子里。
稍微像样些的菜叶,早被人挑过几遍了。
肉摊子那片地上,甚至连泥土都被刮掉了一层。
再早些年,眼前这几个老妇可能也是会早些来挑拣剩菜的,但现在身子骨不行了,家里没儿子,也没孙子,强不过别人,也只能眼巴巴看着别人先挑,最后才轮到自己。
倘若还有人在她们之后,应该是那些早已饿死的人。
这里,是大埥朝三京之一。
最为富庶的南京金陵。
这些年逐渐冷了,冬天来得越来越早,播种的日子今年比去年更晚,金陵城,以及它所在的淮南道,甚至淮南道往南很远的一大片土地,那些早些年能种两季稻谷的地方,现在很多只能种上一季,粮食早就不够所有人填饱肚子了。
哪怕是,有把天下人都请到家里吃饭的财力,也无济于事。
甄玠在街口站了一会儿,在小桥上站了一会儿,无力帮助任何人。
他回了家,关起院门。
背靠院门又站了一会儿。
北边关外,清朝的天气可能更冷,南边郑氏掌权的明朝,百姓应该更饿。
“哥。”
九儿把房门拉开一条缝,探出半张脸来,小脸旁的短发轻轻晃了晃,又顺从地贴在了脸上。
“衣裳合身吗?”
甄玠过来把她牵到屋里,瞧了瞧。
白天买衣裳的时候,本想给她挑个大红嵌银丝的富贵小袄,穿着合身,她也喜欢,到最后却很舍得地脱了,换成和自己一样的黑色粗布衣裤。
虽说省了几百文钱,这东西实在不是姑娘穿的,眼瞧着袖子裤腿长了一截不说,肩膀也宽,腰也宽,与其说是套衣裳,倒更像是个车马罩子,想是不能暖和的。
“我自己改了改。”
九儿轻巧笑着。
甄玠仔细瞧了瞧,确实比白天看着妥贴许多,很能显出身子的纤柔体态,也把小脸衬得愈发白净,整个小人儿愈发精灵起来了。
这才几个时辰的功夫,当真是顶了尖的心灵手巧。
转头在屋里看看,姚恩之送的满堂家具里,床已摆好,被褥仍是旧的,柜子在墙角立着,里边应是空的,四把木椅进屋之后,终于有了坐着的地方,此刻却一溜儿挨着柜子摆在墙边。
屋里正中桌子摞着桌子,之前的瘸腿矮桌仍然霸占着原先的位置。
九儿便在矮桌旁边蹲了下来。
“怎么又蹲下了?”
甄玠笑问道。
“这许多家具都是硬木的,要不少银子吧。”
九儿扭过头来,小手托着下巴,“哥哥没说清楚,我用着不踏实。”
这是要我说实话了。
甄玠想了想,心底暗自一笑,这满堂家具少说值个十几两银子,今儿现成来的,估摸着要上二十两,这家具一收,便算是欠了姚恩之的人情。
至于贾府老宅的事情,一码归一码。
但甄玠不太忌惮欠下这份人情。
这片土地上,最有意思的就是人情世故,上至朝堂的食禄千钟,下至巷口的升斗小民,前数五千年,后望五千年,史书上写了的,没写的,什么波澜壮阔风云诡谲,什么阳春白雪下里巴人……
都没眼下如何与九儿解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复杂。
至于姚恩之?
他是个聪明人,他有自己的分寸。
甄玠不想说谎,所以他的脸色有点尴尬。
九儿瞧出了这份尴尬。
“给人家还回去吧。”
她轻声说道,“我想着,去外面揽些针黹活儿来做,以前娘去的那地方我还记得……昨儿哥哥带回来的铜钱,先把书取回来几本,安心读书就好。”
甄玠尴尬地从怀里掏出另外一粒银子,只希望她不再问了。
九儿眼睛一亮,欢声道:“又能多赎几本书了!”
“是是是。”
甄玠忙附和着点头。
九儿确实没再问话,也没再理他,就在矮桌旁抱着膝盖蹲着,直到夜深了也没动地方,眼睫毛颤了又颤,直往一起合,但总也没合到一块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