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那一帮无用的爷们,守着两座被无数人觊觎的金山,抄家来临之日,尚晚于甄家——身上一丝油水也无的甄家,显然,甄应嘉只是受先祖余荫而受江南文人推崇,受天家宠护。
其人之才,还不如贾府一干人等。
莫要说体仁院素来没有结党的传统,更没有举荐贾雨村入长安的可能,便是有这样的能力,他夫妻二人想必也是不肯放贾雨村离开的。
“公子所言,极是。”
贾雨村自家人知自家事,悻然点头。
“先生,万莫嫌弃在下出言无状。”
甄玠倏地站住脚步,险些给兀自出神的贾雨村扯了个跟头,“倘有不如意时,以至于心如死灰之际,我有一条坦荡大路,赠予先生。”
几步行至大门处,回头抱拳,意味深长地笑道:“人言,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而后转身迈门槛而出,在心中默数。
一,二,三。
施施然转身,蓦然开口问道:“敢问先生,玉燕金盘,现今可在府中?”
贾雨村闻言垂首半晌,左右瞧瞧无有耳目,近前来面色坦然道:“甄掌院本有这样的打算,却被我劝了,眼下形势不明,人心焦灼,远不是与贾氏争宠臣的时候。”
“谢先生解惑。”
甄玠微笑点头。
这人,已经是我的了。
甄应嘉只想着自己要什么,却看不明白别人想要什么,便是看得明白了,也拿不出来。
这也难免。
乘祖辈余荫,空有上位者的心态,没有上位者的手腕,兼之贾雨村此人本来深沉,终归不是一路人。
转头来踩积雪前行,空荡街面响起一声沉沉的慨叹。
贾雨村,是不需要冷子兴给他演说荣国府的。
世人谓其奸雄,自是有理,若无心计哪有后来身居兵部天官司马之高位的道理。
又谓其人忘恩负义。
实难苟同。
且说贾府之恩,不过是顺起复之大潮,两厢情愿的举手之劳而已,其人在林如海身边做了幕僚,想必出谋划策无数,若无此人,真当他一个兰台寺大夫玩得转扬州盐课?
痴心妄想。
若说此人忘恩负义,官居高位的王子腾又当如何?
当今天家眼中之忠孝仁义,比治理之才的分量更重,不然,也不会有其人因狡猾篡礼之故受了贬黜之事,更不可能有后来的官至司马之事。
起码,在天家眼中他并非忘恩负义之人。
后来平儿骂贾雨村强取石呆子扇子之语,到底骂的是谁,贾氏怨的是谁,《石头记》之石头听了便信,心里或不清楚,然而,莫言不孝皆荣出——他贾赦心中没个数儿?
当真是忘恩负义之人,谁会因为几把破扇子,自毁前程?
只因昔日一封信锦上添花的信——自己努力换来的信,其人给贾府做了十几年的牲口,甚至于录用之恩永世不忘?
惹不起王子腾,拿个贫家进士撒乏子?
好可怜的打工人!
也就是大埥朝还没修路灯罢了。
甄玠嗤声一笑。
忽又想起香菱姑娘来。
要说这事情,贾雨村挨骂实在不冤。
这根本就是个无解之事。
如何救她?
一年过后追来长安,上恩人贾氏的门去找薛家孤儿寡母理论,说你家少爷的小妾是被拐来的,不能待在你家,得离婚,我得把她送给那个待在自己亲爹家饱受白眼的妈。
让人家姑娘还怎么嫁人?封氏上来就得啐他一口。
这金陵府尹也别干了,精神病院待几年吧,和甄英莲亲爹,姑娘丢了找不着于是自己也玩失踪的甄士隐当病友。
这俩人,阿卡姆都治不好。
小丑都不一定这么会玩儿。
或是。
就算把香菱当亲姑娘养着,找了人家以后,薛蟠也不会善罢甘休。
后患无穷。
甄玠自忖干不出来这样的缺德事。
挑个好人家卖了倒还利落些,直接送银子就完事了——贾雨村还真就是这么干的。
堂堂金陵府尹,要说对昔日落难时一个丫鬟的看似青眼有多念念不忘,实在是有点不讲道理,向旧人炫耀的心思就当他有,和甄士隐家小等人扯上关系,用意庇护也是真。
要真是正儿八经的奸雄么……
换曹操来,大概是瞧不上娇杏,得直接给封氏娶回家。
这才有点意思。
估计也省得挨骂了。
毕竟有了新的关注点,忘恩负义便不重要。
都说红楼讲的是人情世故。
贾雨村这人,扛着贾府这累赘硬生生官居上品,这样的能力,属实绝无仅有。
同时又是个解决不了难题的废物。
挨骂不冤。
人生啊……
总没个听蝲蛄叫就不种庄稼的道理。
想必他自己也不介意。
甄玠慢步踩雪,心情还算不错。
又想想假使当真出乎意料,有一天站在这人的对立面上,却也没多为难,论心计,其人未必是后来姚恩之的对手。
贾雨村流放门子,估计是控制不了他的结果,同处高位之时,谁强谁弱尚不可知。
只可惜。
原书只给了两个可用之人。
“哥!”
忽地一声童音入耳,却不像九儿,只觉极为稚嫩。
甄玠回头看时,便见一个丫鬟四下里张望着,似乎颇为惶恐,又有甄宝玉从她手中挣脱出来,踩冰雪跌撞前行。
“哥哥。”
甄宝玉似乎还挺喜欢说这个字的,近前时又喊了一声,“我有话想和你说。”
“老太太让你来的?”
甄玠只不想提他一双父母。
“不是,是我自己要来的。”
甄宝玉急急地喘了几口气,“方才请了太医院王供奉来,说是性命无碍,老祖宗已经睡下了。”
而后伸手捉住兄长手腕,“我从姐姐那儿听说了哥哥的事情,才知道这些年哥哥不是住在扬州城的,又说了娘做的事情,我……”
随即猛一仰头,“我知道她做的不对!”
“嗯。”
甄玠耳听他几句话说得条理分明,又辨是非,心说这宝玉确实比那宝玉像个人物,难怪后来有所觉悟。
这却不是,宽恕甄家的理由。
“哥儿,别乱说话!”
身后丫鬟匆匆过来堵甄宝玉的嘴,“想说的已经说过了,快些回去,万一给人察觉你偷跑出来,我怎么交代?”
“天儿冷,带他回去吧。”
甄玠平静笑道。
丫鬟也是无奈一笑,急忙扯了似乎还有许多话想说的甄宝玉往回赶,小宝玉一步三回头,三步一个踉跄。
甄玠便也站在原地远远望着。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他很想气定神闲地和这弟弟说一声,其实他娘没做错什么,错也都是为了他。
趋吉避凶,本来就是动物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