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甄玠又回了三三苑。
那日里熬了一夜险些病倒,王君效来诊了脉,开了温补的方子,汤药虽是黑色,但尝着甜丝丝,还有种萦绕鼻腔的清香,这些天早餐都是它,就着油条吃的。
里面的药材有认识的,也有几味从来没听说过的,不知是他孤陋寡闻,还是实在弥足珍贵。
三天的汤药喝到肚子里,竟比吃了一个月的口福来还管用。
胳膊腿的力气一天比一天充盈。
奇效堪比筑基。
甄玠甚至一度觉得,再喝一段时间就能和甄琇比划比划了——但甄琇的目标是史鼎,其人麾下三万带甲。
甭管精神状态怎么样,这身体算是好起来了。
魏期行眼看着差不多了,便给他寻了个打磨筋骨的拳脚师父。
名叫戴权。
便也是在这三三苑的外院东南角住着。
他先前只有一个徒弟,晋王白聿贤。
算是甄玠的师兄。
俩人现在就并排扎着马步,魏期行和戴权则敞着门在堂中喝茶闲聊。
“老甄,等会儿完事了别走。”
——白聿贤的性子和他父亲确实很像,很随和。
“小秦淮?”
——甄玠知道皇四老白有个爱好,或者说,他的习惯比年节下的普通民俗多点节目。
腊月二十四,扫尘土,小秦淮。
腊月二十五,接玉皇,小秦淮。
腊月二十六,办年货,小秦淮。
腊月二十七……
“小秦淮。薛镇抚家侄子做东,单请咱俩,我琢磨着,怎么说也是你扬州卫的羽鳞头子,算是接了你甄家的班,就给应了。”
白聿贤往屋里瞟了一眼,“今儿这腿脚发虚,就来顿素的。”
“成。”
甄玠顺口应道,也闹不清他嘴里这素的是什么意思,“我得带着个本家,也是卫府里的人,啧……我合计给他开个荤。”
前几天问了万昶一句,说是甄琇脑子没问题,应该说没啥大问题——他说的那个姐,其实是他小姑——除了这点他不愿意承认,再没别的毛病。
这人打小就没了爹娘,长得也瘦弱,常给人欺负,他小姑就找了个特正经的老爷子教他练武,他也是听话,除了练武什么都不干,从四五岁到今天十几年过来,就几乎没怎么见过外人。
后来他小姑嫁到扬州给史鼎当了媳妇,他也跟了过来,继续在羽鳞卫里练武,寻常日子也不和人说话,估计他连这世上有人站着尿尿,有人蹲着尿尿的说法都没听人提过。
甄玠说这我可得领他开开眼界,没准儿痴病就治好了呢?
……
……
扬州是个出女人的地方。
朱自清提过,不算什么好话。
甄玠暗地里想着,不是好话也未必没有道理。
薛蟠显然是个懂玩乐的行家里手,寻的地方不是姚恩之常光顾那种烟花巷子,而是一间闲院,许是临时雇了个老鸨子过来,走马灯样挨个地介绍姑娘。
老鸨子是很懂女人的女人。
对面三人席地而坐,白聿贤自然是正位,甄玠就坐在里边靠窗的席位,扭头便能看见朦朦白雾之下,小秦淮流水潺潺,岸上卵石间夹着几抹残雪,残雪沿河向北时断时续,忽被小桥隔了,小桥之上偶尔路过一二行人,衬在山影里。
有风,不觉稍凉。
“这位白爷,您瞧……”
鸨母扯着个极瘦弱的姑娘上前,上下前后转着圈地展示一番,一搡姑娘,“给白爷尝尝嗓儿。”
姑娘怯生生地开腔儿,初时还有些局促,在盲人琴师炉火纯青的韵律之中浸了一会儿,三两句便也找着了滋味,引得白聿贤轻轻点头:“留着。”
薛蟠随话音起身,唤鸨母与他一同去了外间。
甄玠对此兴趣不大,来回瞅瞅情投意合眉来眼去的俩人,心说我这再待下去也忒多余了,便也来了外间,正见出来的二人与一个甩子说话,大概是在商议瘦马的价儿。
一时薛蟠掏了银子往这边来,笑道:“哥哥吆,您这眼界可真是难为兄弟我了,多少也是十几个过来,一个也瞧不上……要不,您凑合凑合?”
“没这说法。”
甄玠一笑,并不和他客气,“也没什么要紧……你照顾照顾我那本家,他是个新来的。”
薛蟠点头又是一怔:“是您那儿新来的,还是我这儿新来的?”
甄玠偏头乜了他一眼,低声道:“这位仁兄身体不错……这么和你说吧,全扬州,他是最能打的一个。”
“懂了。”
薛蟠闻言便是意味深长的一笑,“能折腾是吧?”
随即便要去把这事交代给那边数银子的鸨母,又被甄玠拽了回来:“他可能是,得意年纪稍长些的姐姐……再长些估计也没关系。”
正巧鸨母收了银子回来:“爷,您看我成吗?”
“别搁我这添乱!”
薛蟠皱眉斥道,随后把她拉倒一边很是仔细地交代了几句,回头瞟了一眼甄玠,又补了几句。
再回屋中,白聿贤与歌女仍是一听一唱,颇有点举案齐眉的味道。
甄玠眼瞧他拿折扇在手中打着拍子,便给薛蟠使了个安静入席的眼色,自歌女身后悄悄绕了过去,缓身坐下,听着曲儿,望向窗外寒冬盼春的景致。
薛蟠自是会意,顺屋墙挪了几步,目光在歌女与皇四子脸上走了几个来回,满面称心合意。
未几时曲罢,鸨母踩着尾音儿进来,堆笑道:“白爷,是听曲儿,还是继续看姑娘?”
白聿贤抬手一展折扇:“二位意下如何?”
薛蟠乃是初见其人,生怕吃不准他的心情一开口坏了兴致,便把目光投向窗边,笑道:“哥哥给句话儿?”
甄玠闻声,转脸瞥了一眼白聿贤手里的扇子,语调安之若素:“地火烧得热了,烧得人心火也旺……”
抬下巴一点歌女,“要我说,这姑娘不错,咱们只听听曲子也好,败败心火。”
白聿贤把扇子‘啪嗒’一声砸在掌间,点头笑道:“正是这话。”
又吩咐道:“老先生且歇了弦子,让她挑素净的曲子唱一回,咱就听听这原滋原味的扬州清音。”
薛蟠立时便问歌女:“可有这样的曲子?”
歌女羞怯点头:“是有的,我给老爷们伺候一曲,《淡秋霜》。”
“这曲子……”
鸨母放轻嗓子低声补道:“奴家说与白爷知道,这曲子本是南边儿传过来的,山阴学宫里的老爷们填的词,讲的是一个闺中女子思念亡夫的故事,您看是不是……换一个别的?”
“不用。”
白聿贤两根手指捏着扇钉,摆了摆折扇,顺势一指歌女,“就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