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坤宁宫之后,弘治皇帝的心里仍是像堵着一块大石,如鲠在喉,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这大明朝真的是个多灾多难的王朝,从开国的那天起,就没有安生过。
地震,旱灾,水灾,蝗灾,不胜枚举,自朱佑樘登基以来,全国各地似乎每个地界都发生过或大或小的天灾。
以至于他谈天灾色变,而这地崩之事,去岁发生了一次,规模不大,但也造成了数千人的伤亡,前两年也是发生了一次,规模稍大一些,死伤数万。
每一次的地崩,还会引发后续一系列的灾难,水患,粮灾,若是赶上夏季,还会有瘟疫肆虐。
随着天灾而来的更是有。
这一重又一重的灾难,在他执政这些年已是发生过数次,每一次都让他胆颤心惊,彻夜未眠。
而昨日夏源说的那什么地崩,震荡千里,波及数省弘治皇帝光是想一想,就已是手脚冰凉,脸色都有些苍白。
深深吸了口气,将这些忧虑强压下来,开始处理这堆积在御案之上的奏本。
刚打开奏本,就有个内侍宦官躬身而入,左右瞧了瞧,没看到箫敬,旋即跪下道:“皇爷,东厂的萧公公在宫外求见。”
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又是东厂督主,箫敬是正牌的箫公公,旁人称呼起来只是箫公公,而他的干儿子,也姓箫,为了便于区分,就加了东厂这个前缀。
宫里的宫女宦官都是这样的称呼,弘治皇帝也知道说的是谁,头也没抬道:“让他进来。”
很快,东厂的萧公公便是走了进来,仍是那副闷葫芦的样子,哪怕见了皇帝也没什么表情,一脸木然的跪下磕头,行大礼参拜,说话也莫得感情。
“奴婢萧言见过皇爷,恭请皇爷圣安。”
姓箫,名言,全名叫萧言,箫敬希望自己这个儿子的话能多些,身为太监,能言善辩,小嘴抹了蜜一般才是最顶用的,所以就给起了这么个名字。
可这世上的事情往往就是这么的不讲道理,也总是事与愿违。
“起来罢,你此次入宫是为何事,可是那调查之事有了眉目?”
“是。”
萧言只是应了声是,旋即起身,又从怀里摸出一封沁了蜡的密信,随后走过去呈交给皇帝。
这信中的内容是厂卫的密报。
将这封密报拆开,展开其中的信件,弘治皇帝一行行的阅览其中的内容,很快,整个人就变得杀气腾腾。
去年得知太子拜了个师傅之后,他特意命人去查过夏源,从父母罹难,到祖上是何人,在村中是何风评,以及成亲骗婚之事,连同他那个骗婚的娘子都顺带着查了一查。
毕竟事涉大明储君,自然是查了个底掉。
因此,弘治皇帝早在去年就知晓他那个妻子是赵家的养女,并非亲生,是被她娘亲带着逃荒而来,最后嫁给了赵家当小妾。
这件事并不难查,随便找个人一问都知道。
但并没有予以细查,仅仅只是顺带罢了,主要调查的还是夏家那边,而手中的这份密报,记录的便是关于赵月荣的一切。
或者说是能查到的一切。
这些年的境遇,是否能调查出潜藏在身世中的蛛丝马迹,还有她那个所谓的娘亲
【卑下等人寻访探报,多处探问,或是伴作货郎,或是伴作行脚之客商,每与赵村渠辈语,问及这赵家养女之事,其人辄赧然,或是莞尔,或有怜悯之色,言语中多是唏嘘叹息之意。
那赵家养女于赵家过的多有不如意之处,常在人前以小贱种之称盖因骗亲之故,夏赵两家断绝往来,如此方未得以婿之荣赵村百姓谈及这些,对赵家颇有叹怜之心】
小贱种这三个字太过刺目,朱佑樘气的难以自持,怒极反笑,拿着密报的手都在颤个不停。
好啊,好得很,朕的女儿,大明的公主,这些年在赵家过的不如意便罢了,可竟是被人骂作小贱种,还是常在人前以小贱种之称
她是小贱种,那朕
像是有什么念头划过脑海,只是刚一闪过,弘治皇帝倏地就像不受控制一般,浑身竟是微微哆嗦起来。
此时此刻,有一件在他心底尘封多年,最不愿提及,最害怕想起的童年回忆被勾了出来。
“本宫万没料到,这宫中之人竟敢欺天,居然还窝藏了你这么个小贱种”
这句话似是又在耳畔萦绕。
那张女人的脸又似是浮现在眼前,她就这么凑过来,脸上带着恨意却又压着恨意,嘴角和半阖着的眸子里噙着冷意。
声音很轻很轻,却凸显的那股寒意愈发明显。
那张脸年逾五十,为了遮掩老态,脸上涂着厚厚的粉霜。
额头,鼻梁,下巴,还施以三白之法。
这张脸,在稍显昏暗的安喜宫里显得愈发狰狞可怖,朱佑樘当时只有七岁,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在皇宫享有赫赫威名的女人——万贵妃。
第一次见面遇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这样的一张脸,这样的恐怖的一张脸。
七岁的朱佑樘被吓得哇的一声就哭出了声来,同时也湿了裤子。
从此之后,这天的场景便成为了他此生的梦魇,是噩梦的素材来源,是他的童年阴影,是他此生最屈辱,最耻辱的事情。
是他这辈子最想忘记的事情,同时亦是他已经忘却的事情。
可如今看到小贱种这三个字,这件事却又浮现在脑海之中,弘治皇帝的身子哆嗦个不停,他这位至高无上的皇帝似是又回到了当年,变回了那个七岁的孩子。
彷徨,屈辱,害怕,恐惧脑袋里嗡嗡作响,耳边全是那个女人的声音:“本宫万没料到,这宫中之人竟敢欺天,居然还窝藏了你这么个小贱种”
“本宫万没料到,这宫中之人”
“本宫万没料到”
“本宫”
不停重复着,好似有了回音,眼前的这个老女人好似在笑。
“滚开!”朱佑樘终于失声咆哮,随即双目赤红的豁然起身,将御案上的一应奏本统统推到地下,身体不停颤栗着,脸色由青转白,杀气腾腾的吼道:
“抓,抓住这赵家人,派出东厂,派出锦衣卫,把这赵家一门统统给朕抓起来!”
殿中侍立的宦官都吓尿了,他们从未见过弘治皇帝爆发出这般惊天之怒,雷霆之威,一个个忙不迭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萧言似乎是没受什么影响,脸上还是那副木然的样子,闻言只是应了声喏,旋即便转身出了殿门。
只是拢在袖口里的双手控制不住的发抖,腿肚子也不停打着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