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源是真拿这个狗比太子没办法,想给他绑回去,可这狗东西却昂扬着脑袋,来了一句本宫是太子,谁敢!
倒真是把在场的人都给镇住了,没人敢绑他。
既然赶不走,那也只能把这个倒霉孩子带着,何况让朱厚照回去,他也有些不太放心,这里是平原,没有山匪,但土匪必定是有的。
一路走来,平地都被淹了,城池也垮了,所有人都涌向了高处,官府在这个时候已经无法维持秩序,更坏的情况,官府里的人都死绝了。
无政府状态下,仅靠道德,根本无法约束人性,那幸存之人的聚集之地,大概率已经演变成了丛林法则。
为了一口吃的,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成百上千,乃至成千上万的青壮都会变成穷凶极恶的土匪,抢人抢粮。
队伍里那十几个灾民,他们从废墟里挖出的粮食,便是被人抢去了。
抢粮的那些人曾经是百姓,但现在是土匪。
作为一个翰林,夏源没有调兵之权,这上千的青壮是他的底气来源。
另一个底气,便是现在距离地崩过去了八天,过去了八天已是丧失了最佳的救援时机,但却远远没到情况最坏的时候。
哪怕有成千上万的青壮百姓都变成了土匪,但也绝没有成为单一的大势力。
只是以家族,以同村,乃至同县作为纽带,组成一个又一个的土匪团体。
这些个势力之间相互抢夺粮食,抢夺物资,直到抢无可抢,等那个时候朝廷的救援再不来,所有的土匪便会整合成一股大势力,然后去别的省府州县抢夺。
如此,便产生了叛乱。
而朝廷的救援永远都是姗姗来迟,所以天灾之后,总是伴随着。
本是赈灾,到后头却成了平叛。
现在就是在赶时间,因为地崩之后,还有水患,整个濮州境内,就算有粮食,却也不多。
他必须要赶在所有灾民手中粮食丧尽之时赶到,用自己手里的粮食整合一个又一个土匪团体,让他们由土匪变回百姓,预防大规模的叛乱发生。
不然等到所有土匪被迫整合在一处,他这上千人的运粮队伍,只会成为叛贼的开胃点心
日暮时分,上千人来到了一处高坡,能看到数千人聚集在这里。
看到这么多幸存的灾民,夏源没有丁点的喜悦,心头先是一沉,挥手大喝道:“都停下,把你们携带的锄头,铲子全取出来!”
有些人不明所以,有些人似有明悟,却都是纷纷停下脚步,然后从独轮车上取下锄头,铲子。
见状,朱厚照还想问拿锄头铲子作甚,该去发粮赈灾才是。
他这两天已是受过饿,他明白饥饿是怎样的一种难捱的折磨,那种胃里火烧火燎,红了眼睛,饿的都想吃人。
可话未出口,他却看到了那些灾民的目光,像是在审视猎物,又像是蠢蠢欲动,直到一个个锄头,铲子拎在手里。
这些灾民才似是偃旗息鼓,但仍是紧盯着他们这上千人,似是在权衡什么。
这样的发现好似一把尖利的锥子,倏然间便刺透了朱厚照的心。
他一路走来看到了这濮州的惨境,看到了这些断壁残垣,更看到了那些肮脏不堪的泥水中飘荡的人畜尸首,所以他想跟着来,想跟着一道来救灾。
可到现在,他却沉默起来,觉得这救灾成了一件既可怕,又不值当的事情。
我们千辛万苦带着粮食来救你们,你们却是这般
夏源没功夫理会神情倏然低落的小朱太子,只是用目光审视着整个灾民的营地。
没看到有人生火做饭,四处都是一片狼藉,饥饿的蔓延之下,这些人已是化作了饿狼,道德,王法,全被抛之脑后。
这数千灾民,少部分是妇孺老弱,大半都是青壮汉子。
没有人站着,有的人坐在地上,更多的人则是躺着节省体力,但却都面向了他们这边。
现在没有冲上来,只是在权衡,权衡能不能吃下他们这些人。
夏源在审视这些灾民,这些灾民也在审视他们,一双双眼睛都在窥视着这些不速之客,他们不清楚这些是什么人。
经过几天的行走,每个人的身上都是泥渍,即便是穿着官袍,也看不出本来样子。
气氛有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夏源身上的肌肉早已绷紧,却尽力挺直了腰杆,大声道:“尔等都竖起耳朵给本官听清楚!
本官乃是朝廷委派前来赈灾的官员,而今携带着上千石的粮食,后头还有十数万石的粮食正在往此地运送,尔等之中如今管事的乃是何人?给本官出来!”
“”
听到朝廷委派的官员,这些灾民第一个反应便是不信,朝廷怎会来的这般快,等赶到至少是月余,甚至数月。
等听到上千石的粮食,上千青壮已是站起了身子,像是想往前走,但等把所有话听罢,却是又收回脚步,僵在原地。
短暂的沉默过后,一个精壮的汉子从地上站了起来,徐徐的走到近前,一双冒着幽光的眼睛对着上千人扫过,每个人被他那双眼睛注视,都不自觉的心生怯意,甚至有的还倒退两步。
最后,这汉子的目光看向夏源,就这么直直的盯着。
这汉子怕是有一米九多,夏源还得仰头看他,但只瞧了一眼,他便倏然抬手,照着汉子的那张脸狠狠的扇上去,
“啪!”
伴随着脆响,随之而来便是他的断喝之声,“伱这般盯着本官是想作甚?给本官跪下答话!”
被这一个狠狠的耳光扇在脸上,那汉子猛然间怔在原地,而在场众人也是怔怔的,还未反应过来。
就在这个当间,那个汉子却是陡然跪倒:“濮州快班衙役班头见过钦差大人!”
“姓名。”
“小的姓石,贱名大山。”
“石大山呵,这濮州没有山,你倒成了山了。”
“小的不敢。”
“不敢?”
夏源面带冷笑,“你方才那眼睛恶狠狠的,怎么,饿急了眼,想吃了本官?”
“小的,小的绝无此意,但也真的饿得太久”
“饿着肚子便能俯视上官?那本官若是饿着肚子,岂不是还要俯视皇上?”
说到这,夏源的眸子半阖,声音幽幽,好似从天外飘来,带着股子渗人,“还是说,尔等是想要杀官造反?”
“小的断无反意!”
“那你身后的这些灾民现下是何意?”
石大山闻言往身后看去,只见上千青壮已是站起身子蠢蠢欲动。
夏源幽幽的冷笑声再次响起,“照本官来看,这些灾民怕是只等着你石班头一声令下,而后便要冲将过来,将本官给生吞活剥了吧?”
听到这话,石大山顿时吼道:“都给老子滚回去!”
“”
面对这句吼声,一个个灾民却是又退了回去。
夏源心下一松,脸上却仍旧带着笑,声音轻飘飘的,“石班头倒是好大的威望。只是区区一言,这些灾民便这般听话。依本官之见,怕是朝廷再晚来一步,这些良善的百姓就要成了你手下的贼寇!”
石大山深低着头,感觉后脖颈都在冒汗,这个上官越是这般说话,他越是胆战心惊。
这分明就是有恃无恐,没有数万的军队,说话都说不出这样的感觉。
“小的小的不敢。”
“那尔等想要的是粮食,还是朝廷平叛的大军?”
“小的们想要粮食。”
“尔等想要粮食,本官也只能给你们粮食,你便是想要大军,本官如今也是没有”
听到这话,石大山倏地抬头,却迎上了夏源的那张面带笑意的脸,在他看来是一种满是阴森的笑,“怎么,感觉有底气了是吗?想要杀官造反了是吗?”
“小的不敢!”
石大山身子一颤,将头重重的磕在地上,脑门深触在泥土之中。
明明壮的像一头蛮牛,此时却抖栗着身子像是一只温顺的绵羊。
“不管你敢还是不敢,想还是不想,本官既然来到了此处,那便给本官服服帖帖的,这与有没有大军无关,与有没有粮食亦是无关,只在本官乃是官,而你是役!”
说到最后,夏源的声音陡然提高,旋即又倏地柔和下来,“石班头以为,本官说的可对?”
石大山深吸口气,大声喊道:“大人说的极对!”
“念在濮州受灾,正值用人之际,本官便法外开恩,先把你今日的不敬记着,以观后效。”
“谢大人!”
夏源没再多言,用那只满是泥泞的靴子在他身上踢了几下,“去,招呼你身后的那些个灾民来领粮食,每人一斤粮食,排好队,不得喧哗,不得吵闹,明白么?”
“小的明白。”
“那便快去。”
“是!”
石大山应了一声,这才从地上爬起,迅速的招呼那些灾民排队领粮。
直到此时,夏源的心才彻底放松下来,紧绷的肌肉也终于松弛,负在身后的双手还在微微的抖动。
朱厚照贼兮兮的凑过来,那张满是污渍的脸也看不出表情,但眸子却亮晶晶的,闪着别样的光芒,“师傅,你方才真是”
想找个词汇形容,却一时词穷,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夏源接茬道:“我方才的哔装的真圆润,满分一百,给打八十二分,剩下的十八分以六六六的形式送过来。”
“?”
朱厚照一脸懵逼,很快又道:“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是方才看得本宫真是心潮澎湃,尤其是师傅的那一巴掌,就恁般的有风采。”
先前看着那铁塔般的汉子,尤其是那种冒着幽光的眼神扫过来,他都不免有些许发憷,委实没想到夏源竟是一个巴掌就抽了上去。
想到这,朱厚照又用手挥舞起来,那种抬手一巴掌,用手背啪的一下抽上去,真是行云流水,光看着就觉得潇洒。
旋即,他在队伍中四处环顾,上千人的队伍,一时间竟找不到刘瑾在哪儿。
但他清楚刘瑾就在队伍里藏着。
“去,把刘瑾给本宫找过来,本宫要拿他练练手。”
没理会莫名其妙就亢奋起来的狗太子,夏源让王守仁留下负责放粮的事宜,旋即叫上几个青壮,便迈步入了这灾民的营地。
这里是灾区,没有官府,王法,甚至都不存在秩序,道德的约束不起半点作用,但此时已是秩序井然起来,拿着破碗,或是布口袋,或是把衣服下摆周起来,排着队去领粮食。
没有人敢肆意喧哗,没有人吵闹,方才这些人看他们的目光像是在看猎物,管他是官是匪,先杀先抢再说。
但现在却把那八天之前的等级尊卑给拾了起来。
明明夏源的那身麒麟服都看不出花纹面貌,但这些灾民看他的眼神却带着畏惧,除此之外,便是感激。
夏源也发现了这一点,不过他也知道仅凭如此还不够,靠畏惧凝聚起来的人心就像用沙子堆积的堤坝,一个浪头打过来便会被冲垮,感激也不起作用,现在有感激,但以后就只剩下理所当然。
甚至还会升米恩斗米仇。
这里是数千人的一股势力,其余地方还会再有。
他要先收服这数千人,然后靠着着数千人收服更多的人,就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然后组织人手去船上运粮,组织人手去重筑黄河决堤,组织人手打捞那些泡在水中的尸首,将其赶紧烧掉,若是再慢些时日,便会瘟疫横行。
边走边想,路过一处简陋的棚子时,一个妇人从里头出来,身上的衣服灰尘扑扑的,手里拿着两个破碗,背上还负着个小女孩。
小女孩也就四五岁大的年纪,一条腿像是断了,用灰布扎着,紧紧闭着眸子,面如金纸,奄奄一息的样子。
那妇人看见夏源带着几个人过来,明显有些畏怯的样子,低着头就想走,却被夏源给拦住,“先别急着领粮,先带着你这女儿去看看,我们这趟来,带着大夫,也带着药。”
畏惧的妇人眸子终于亮了,像是燃起了希望,一脸急切的问道:“大夫在哪儿?”
“就在领粮之处。”
说着,夏源又看向身后的一名青壮,“你去和王守仁说一声,让他安排那些太医们开始坐诊,被人推了这么些天,也该他们出出力气。”
“你便背着你的女儿跟他一道去吧。”
“诶!”
女人应了一声,刚想走,却又顿住脚步,紧接着便跪了下来,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的磕了几个头,旋即就忙不迭的起身,背着女儿跑了过去。
夏源瞧着她的背影,又对着旁边的青壮道:“你过去找上十几个人在这营地里喊,就说朝廷这次带着药,也带着大夫,让他们有伤便去治伤,声音大些,敲锣打鼓的喊起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