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没有,那你告诉朕,你是因何对朕不满,又是因何指使那数百士子前来请陛见,行这逼宫一事!”
刘建叩首于地,皇帝这样的问话他是第一次听到,皇帝这样的怒火他是第一次遇到,他感觉自个儿仿佛被扔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只觉得一颗心不断的往下沉着。
面对如此的问询,他知道一旦答得稍有不慎,将会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刘建似是想起了自个儿进到暖阁直面君父的目的所在,咬着牙定了下神,他将心中的惊惶无措全然抛到脑后,大声奏道:
“回禀陛下,臣万万没有对陛下不满,臣也没有指使那数百的书生士子前来请陛见,臣更不敢有对陛下逼宫之心,万望陛下明鉴!”
弘治皇帝闻言眸子半阖了起来,就这么紧紧的盯着这个俯身于地,态度无比谦卑的内阁首辅大臣。
一出数百生员请陛见之事,他本心里更倾向于有人指使,背后有着预谋。
而指使此事的人必然身居高位,指使的人会是谁?
他不知晓,他猜不出,但他在脑海中把朝中的衮衮诸公都过了一遍筛子,却发现没有人能从这筛子里漏下去。
换句话来说,这朝中的衮衮诸公每个人都有嫌疑,甚至是联合起来一道策划的此事。
这样一想,他顿时只觉得遍体生寒,所以他并不全是在演戏,甚至不是在演。
如今的这股怒意是真的,若按往常,他当会压下这股怒意,隐忍不发,调动厂卫暗中彻查此事。而现在,只是将怒火摆在了明面上,并将这股怒火提前爆发出来。
“你是说,这幕后主使不是你?”
刘建这时抬起了头,便于皇帝看到他的神情,看到他那副问心无愧的神情,随后他直视着弘治皇帝咄咄逼人的审视目光,一字一顿,却又无比坚定的答道:
“臣刘建回奏陛下,蒙陛下恩重,臣添居内阁首辅之位。如今朝中出了如此骇人之事,臣之过错首当其冲,此臣罪一;那数百书生聚集于皇城请陛见,臣未能及时出面,予以惩治,此臣罪二。
有此两罪,臣已是难辞其咎,难逃罪责,因此臣没必要蒙蔽君父,也没必要欺瞒陛下。
遑论,两则新政,种种于国有利之处,臣对此俱都知晓,也都是欣然应允,所以臣万万不会指使书生士子请陛见,妄图让陛下收回这两则新政。
而陛下现今问臣是不是幕后主使,臣仍旧照答不误,确实不是臣,臣事先对此毫不知情,望吾皇明鉴!”
听着这番铿锵有力的回应,望着那副神情,直视着那双眸子,弘治皇帝的瞳孔竟收缩了一下,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言,旋即他左右看看,最后望向夏源笑了,
“这大义凛然的样子,你看到了吧?把自个儿一下子洗刷的多干净。”
刘建又把头垂下去,“臣痴愚,不知陛下所谓的洗刷是何意,望陛下明示。”
“好!你要朕明示,那朕便告诉你,你在朝中添居何位?”
“蒙陛下拔擢恩泽,臣添居内阁首辅。”
“好一个内阁首辅,朕再问你,此事的幕后主使是何人?是朝中的哪位大臣?”
听到这话,刘建心下一松,知晓自个儿的嫌疑暂时被洗脱了,但还有其余人的身家性命还寄托在自己这里。
为了不让皇帝以此事为借口,调动厂卫兴起大狱,为了不让局势变得不可控制,他深吸口气,奏道:
“臣对此实是不知,此事还需彻查,并且此事背后是否当真有人指使,又是否当真有何预谋,尚在可有可无之间,臣恳请陛下暂收雷霆之怒,待事情查清之后,再做定计!”
说到此,刘建挺直了身子,接着大声奏道:“何况,两则新政是招致了朝中的反对之声,但最后仍是得以推行下去,臣以为此事很可能无人指使,只是生员士子自发之事。
但此事却引得陛下这般的猜疑之心,孟子有言: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
陛下这般猜疑臣下,实非君视臣之道,更非君王治国之正道!老臣斗胆说出此番话,万望陛下听而鉴之!”
这一番话刘建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从口中喊出来,掷地有声,声音在这暖阁,乃至整个乾清宫中久久盘旋。
跪在殿中的大臣全被这番话给折服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露出了激动,就连一向年老持重的王恕也被暖阁内传来的声音给震得热血沸腾,老泪盈眶。
但毕竟年事已高,将近九十岁的高龄,听完了暖阁中这一番激烈的君臣奏对,心下一松,连带着身子也像是软了,赶忙用手强撑着地面,不让自个儿倒下去。
这声音自是也灌满了弘治皇帝的耳朵,他的脑袋竟出现了短暂的空白,蠕动几下嘴唇,最后却是无言,只是怔怔的望着这个内阁首辅大臣,心中有怒意,还有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夏源木然着一张脸,心底却对这个老臣升起一股由衷的赞叹与钦佩,从进来到现在,每一句应答,每一个奏对,都让人挑不出半点差错,甚至还俨然占据上风,最后结结实实的把皇帝给堵了个哑口无言。
但这场戏还是弘治皇帝赢了。
或者说胜局早就注定,这场大戏,或者说这场君臣奏对,不论谁占据上风,最后胜出的人都会是皇帝。
因为这场请陛见之事的缘由,早从一开始就被牢牢锁定在了新政这方面,无论是谁,都绕不开新政这个环节。
皇帝绕不开,刘建也绕不开。
而如此,目的也便达到了。
殿外,所有人的目光已是看向了暖阁的方向,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等待着弘治皇帝开口,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弘治皇帝的目光渐渐有了聚焦,似是也知晓这场大戏到了该收尾的阶段,“刘卿家。”
“臣在。”
“你觉得此事该彻查?”
“回禀陛下,此事确该彻查。”
朱祐樘直勾勾的盯着他,“那你说,谁来查?又查哪些人?”
“臣以为此事该交由厂卫,查这数百名的生员士子。”
听到这话,弘治皇帝终于笑了,是那种扳回一城的笑,旋即看向萧敬问道:“萧敬,你觉得刘阁老说得然否?”
箫敬伏在地上,没有丝毫犹豫的大声奏道:“回皇爷,奴婢以为,刘阁老此言大谬!”
“那你又有何高见?”
“皇爷折煞奴婢了,奴婢哪来的高见,只是有些许拙见。
依奴婢之见,数百狂生这所谓的请陛见,既是奔着反对新政来的,那不仅要查这数百名狂徒,还要查那些当初反对新政之人,有一个算一个,挨个的去查,谁牵涉其中,就查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