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透骨,腊月多雪。催人魂殇的白雪,落在楚锋三人肩上,晶莹中透着一丝凄凉。
回头看了看身后不知延伸多少里的沼泽地,三人颤抖着嘴唇,迟迟不能回神。
此时夕阳已经几近落山,他们从辰时便沿着青龙沟南的沼泽地走,一直到此时才堪堪脱离了泥潭。
他们没有等到武植。
原本按楚锋心中所想,武植不来,他们是不会走的。但楚锋回柴父墓陵周围仔细寻了一圈也不见一丝的人影,却是看到了散落一地的粗布麻绳。这是武植一直穿戴在身的伪装服,却是散落在了这里,其意不言而喻。武植多半怕是凶多吉少了。
最终楚锋选择了先带两人离开这青龙沟。
不是他要贪图这些个金银珠宝,而是他要带着这三口大箱子去找武植的家人。这是武植拿命换来的东西,他们自然不会占为己有。有些钱可以拿,而有些钱,若是拿了,会恶心一辈子的。
一路艰辛,也多亏了这两个木讷傀儡,若不是因为它们本身重量便轻,一直在头前为他们探路,他们也不会安全穿过这片沼泽地了。
“锋子!你说都头还活着吗?”
一路沼泽,楚锋听到最多的便是这句话。而他每次都会强颜欢笑着给这二人打气,都头一定还活着。
其实他们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是不愿承认而已。
不知何时,武植已经成了他们努力下去的希望。人若是看到了希望,便会不顾一切向前冲,便像武植那般,为爱而疯狂。
“绕过前面密林便到野猪林了,我们要在太阳落山前赶到那里。那里的野猪,味道可不是一般的肥美啊!”
三人最后望了一眼身后沼泽尽头,疲惫不堪的脸上,隐隐浮现出了一丝坚定。
四分五裂的柴父墓陵前,一位三十出头的汉子,正双目含泪地指着低下头的一干皂衣守卫,怒吼道,“尔等便是这般看守墓陵的吗?啊?”
此人头束天冠,腰配宝玉,貂皮罩身,足蹬云靴,浑身上下皆透露着一股华贵之气。
他的左边,站着的是一位手持月牙铲的光头胖和尚,右边则是一位怀抱阔刀,脸生青记的大汉。身后更是站着二三十名手握各式兵器的汉子。这些人个个太阳穴高鼓,面带凶狠之色,浑然不似普通家丁。
这身着貂皮者不是别人,正是这沧州府的无冕之王,人皆称小孟尝的柴大官人,柴进。
而他左右两边,也不是旁人,正是武植的两位结义兄弟,花和尚鲁智深与青面兽杨志。
青龙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自是瞒不过一手遮盖沧州半边天的柴进。
今日清早,柴进按惯例去给列祖列宗上香,不承想父亲柴皇仁的牌位,却是突然从供桌跌落在地,直接摔成了三段。柴进顿时是面色大惊。
他还从未见到过这般场景。不过,私下里他却是听人说道过此事。倘若家中祖先牌位突然断裂,不是祖宗示警,便是祖坟风水出了问题。
柴进当即请来了青云观观主尚青天,对方手持罗盘在柴进面前比划了一番,旋即掐指一算,直言道,“青龙低头,两凶争雄,七杀天来,祖坟塌空。柴家祖坟必遭人洗劫了,并且小龙遁走,今后柴家的气运怕是要一落千丈了!”
柴进听后,面色已然难堪至极。柴氏一族虽说早已不再是这天下皇族了,但祖宗传下的基业,绝不能葬送在他手里。于是他当场揭袍跪地,恳求尚青天给他指条明路。
“遇水则活,遇芝则避,遇流当退,可保善终!”
尚青天扔下一句话便径直离开了柴府。
等柴进追出府门时,尚青天已然失去了踪迹。对尚青天这样的高人,柴进自然不敢以官府那套逼对方为他逆天改命,只能等去趟祖坟之地再做定计了。
柴家祖坟分两地,一为历代皇陵,一为青龙沟。这尚青天一开口便是“青龙低头”,他怎会不明白对方所说何意。马不停蹄下,他带着花和尚鲁智深,青面兽杨志,并二三十个门客,直奔青龙沟而来。
领头守卫见柴进带人前来,当下便将昨日发生的怪事,以及夜间墓陵边传出的动静,一五一十说道了出来。
等众人赶到柴父墓陵前,一个个都傻了眼。守卫们由于疑心生暗鬼,没有及时补缺纰漏,自知犯下过错,这才有了柴进怒斥守陵人的这一幕。
“我等没有看守好墓陵,害得柴大官人祖坟遭劫,理应受朝廷论处。只可惜事到如今也不知是谁何人所为,倒是令人贻笑大方呢!”
一唇红齿白的年青人,面色铁青的走出了守卫群。此人乃是墨家这一代的巨子,名为柳青。
人如其名,虽然他也是一副皂衣守卫的装束,但无论是身材还是长相,都是个雌雄难辨的主。若不是墨家巨子向来传男不传女,众人还真有点怀疑这柳青的性别。
柴进表情忽然一愣,柳青的话倒是提醒了他。
根据这些守卫收集来的带血破衣,以及众人的描述,再结合尚青天的话,柴进心中已然有了些许计较。
棺椁索命一事,十有便是那伙盗墓者制造出来的假象。此事与那些来此送葬的队伍脱不了干系。
只是眼下他也没有足够的证据去证明这一切,若公然向衙门施压捉人,却是有些不妥。
他不知道那伙人为什么偏偏会选择掘他父亲的墓,不过无论此事是何人所为,他都要让其后悔来到这个世界。柴家的脸面,绝不能丢。
念及此处,柴进跪地,“咚咚咚”便是几个响头。“父亲,不孝子昭义今日怕是要搅扰您老人家清幽了。还望父亲在天之灵莫要怪罪昭义。您放心,昭义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
伸出袖口抹了一把模糊的双眼,柴进起身对鲁智深与杨志道,“不知二位兄弟可愿陪某下去一遭?”
柴进决心下墓,一是为了看看自己父亲的遗体是否还在。二来,也有心想在墓中寻出一些蛛丝马迹来。随他而来的门客固然不少,但他绝不会让这么多都随他下墓,免得扰了父亲英灵。
鲁智深与杨志二人的跟脚,他私底下派人调查的是一清二楚。鲁智深曾在小种经略相公帐下做督军提辖,而杨志这个杨家将后人更是曾在东京殿帅府任过制使。
这二人可不像寻常的绿林草莽之辈,乃是实打实的军官出身,无论是人品还是武艺,他都信得过。若墓下出现什么变故,有这二人在,也足矣护他周全了。
“好!洒家兄弟二人便陪柴大官人下去一遭。哼若是让洒家知道是何人所为,洒家一定砍下他的脑袋当夜壶。”
鲁智深最见不得恶人行径。自他与杨志二人进得柴府,柴进每日是好酒好肉的招待着他们,并且一有功夫便找他兄弟二人或切磋武艺,或促膝长谈,毫无一丝的不耐烦,这让鲁智深对柴进的好感是一再攀升。掘人祖坟无异于杀人父母,此事既然让他遇上了,他自然要竭尽全力助柴进捉住那伙该死的盗墓贼。
反倒是此时的杨志,却是忽然皱起了眉,“洒家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杨兄弟有何高见?”
柴进还以为杨志是怕跟他下去有危险,才出声吊他胃口,连带着声音也是不由冷上了几分。
杨志自然也能听出柴进的弦外之音,但他与鲁智深不同。鲁智深说话办事喜欢直来直去,而他这个天波府后人,自小便被祖父灌输一些政客之间的事情。杨家能从巅峰没落至此,说白了不是他们不够英勇,而是少了那些个政客的城府。
只可惜历史不可能再重演,而杨家想要再恢复祖上荣光,却是千难万难。这也便造就了他谨慎有余,进取不足的性格。他很清楚,以柴进在官场、绿林中的影响力,普通盗墓贼绝没有这个胆量。因此,在下去之前,他必须要向柴进求证一件事。
“柴大官人可是不小心得罪了什么人?”
杨志的话,也是此时柴进想知道的。他平素里虽与官道、绿林中人来往密切,但却是不知自己究竟得罪了谁,才让对方这般恨他。若对方只是单纯求财,他庄上银两多的是,开口索要便是,何至于冒着被朝廷通缉的危险,来这青龙沟掘他父亲的墓。
柴进眉毛不由一挑,“某在官场、绿林中的口碑一向无甚污点,听杨兄弟这话的意思,是说有人专门针对柴某的了?”
杨志盯着柴进看了片刻,见对方表情也是带着疑惑,当下叹了口气道,“柴大官人勿怪,却是洒家有些多虑了。承蒙大官人抬举,让洒家跟您一起进入令尊仙府,洒家在进去之前,却是不能失了礼数。”
说着,杨志从一门客手中取来酒坛与瓷碗,一连三碗满酒洒地,他才站起了身形。
杨志此举,令柴进一张阴沉的脸,稍稍缓和了不少。杨家不愧为武将世家,即使是落魄至此,这礼数也是令人无可挑剔。
“洒家也要敬柴老爷子三碗。”
一旁的鲁智深见杨志如此,也是有样学样,在场众人也都是纷纷上前“敬酒”。
差人取来三个火把,柴进三人便下了墓穴。没一会功夫,三人又回到了地面。此时柴进的脸,已经阴沉至了极点,显然这墓下怕是比众人想象中的还要糟糕。
柴进没有开口说话,众人自然也没有开口。
“柴大官人,不知您”
柳青最先打破了沉闷,只是他话刚一出口,眼角余光却是忽然瞥到了柴进手中所拿着的东西,是一方巴掌大的龙纹雕边金牌。
虽然他仅仅只是瞥到了金牌一角,却足矣认出这金牌究竟出自何处了。他禁不住失声道,“皇城司?”
皇城司乃是大宋特务机构。东京禁军管的了事,他们要管,管不了的事,他们也要管。上承君令,下斩奸邪,收集情报,消除隐患,皇权特批,先斩后奏,这便是皇城司
柳青的父亲也有这样一枚令牌,若不是父亲临终前曾对他说道过此事,他还真不知这大宋还有皇城司这一机构。
“皇城司?”众人皆是忽然一愣,满脸的疑惑之色。这皇城司又是何物?怎么他们从来便没有听说过!
杨志在听得“皇城司”三个字,眼角突然狠狠一抽,再次看向了柴进手中的令牌。
“叮当”手中阔刀在一刻不由从他手中滑落在地。此时的杨志便像是一个表情木讷的人偶般,直接傻愣在了原地。
“休要胡言!从明日起,你们这些人不用再来这里守卫了,某会让州府那边重新安排人手。记住,今日之事都给某烂到肚子里,今后若某听到有一丝风声传出,那便休怪某翻脸不认人了。”
柴进自然也知晓这金牌究竟代表着什么,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已经被戴宗布下的阵给唬住了,这口苦水他咽也得咽,不咽也得咽,除非他想跟朝廷来个鱼死网破。
柳青不由浑身一颤,脸上顿时布满了悔恨与不甘。但柴进既然这般说了,即使他心里再怎么反驳,那也是无济于事了。
他紧咬着嘴唇,从怀中掏出了一卷有些泛黄的书籍,“这是整个青龙沟墓葬群的机关勾布图,便请柴大官人把它交给后来人吧!”
一代墨家巨子就这般落寞地走了,他有负父亲重托,但有些事已经不是他能够左右的了
柳青的落寞,柴进又怎么体会不到。柳青想要守住父辈的遗志,他又何尝不是呢?只可惜造化弄人呢!梁山那条后路,已经随着王伦的死,被晁盖宋江等人给他切断了。茫茫疆土,难道真就没有一块能够令他躲避的地方吗?
寒月渐渐爬上山岗,水银沐浴下的青龙沟,显得是那般凄凉。时不时有寒鸦被一行人所惊,飞掠空中迟迟不敢停栖树梢。从今日起,他柴进的日子,怕是不能再像昔日那般随性、洒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