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你们两个去把院子打扫打扫。”
魏发财入晚拜访,已觉颇不好意思,又不是什么要躲躲藏藏的事,立时起身说道:“清石是大学生,一起听听帮我出出主意也是好的。”
而后便没有什么言语上的交流了,这个场景突然出现在苏家让姐弟意外,可对这两个上了年纪的人来说,俨然熟稔无比。
只见魏发财把信递给苏广志,居然是由苏广志亲手打开,而苏广志在读信之前,把钢笔和信纸都准备好了。他们这一代人识字的本就不多,能把字串句写成信的更加少之又少。
只听苏广志读了起来,开篇简言安好之后,信中满是家庭内部的争执——
阿爸,老五已经二十四了,不能像小时候一样,他要干什么您一个不字就给否了。他在镇里干了三年出纳,对镇办企业的现状更有发言权,那毕竟是企业,哪里来的铁饭碗呢?而且他在镇里这么多年,和市场打了不少交道,他的眼界看法和村里人肯定不一样,争论肯定是有的,不要闹成家庭矛盾。
老五说的灯饰,我最近在宁城这边也做了了解,现在很多灯泡厂都在研究这个业务。村里面有个亮堂就行,可是在城市里就不一样了,像那些大酒店里怎么能用灯泡呢,再就是有钱人的装修,人家更在意造型。老五和我说过,就算做台灯也绝对饿不死,学校就能养活他们。
魏发财听着听着,不知何时已点起来烟锅。看得出来,这是个在家里很做主的老人,并且很有心思,这信绝不能让家里人读,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对着狸猫说老虎呢。
当听到这些大儿子的意见,他显得很失望。
苏广志继续读信。
“老五既然能拉到三个合作人,不仅能共担风险,说明大家还一起看好前景。老五还说时间不等人,南镇就要遍地开花,我不相信有他说的那么夸张,但这个行业确实很新鲜有市场。
他既然已经瞒着家里辞了出纳,后面不管什么路他咬牙也得走下去,早该成家立业的人了,他得对自己所有的行为负责、所有的后果负责。您就不要拦着了,拦得这次也拦不得下次,真要走不出个样子。
也是像您说的,这就是命。”
苏广志合住信,收回信封递给了魏发财,而后他拔开钢笔,可魏发财静默许久,这一次不知道怎么回了。
不过这毕竟是在苏家,魏发财也不能这么暗自沉闷,一抬头的时候,目光扫到了苏清石。
“清石,你读了那么多书也更知道大城市,做灯,真的是营生吗?”
话说听信的过程中,苏清石比人家信里信外的魏家人还要波动,不夸张地说,简直听得他热血沸腾,并钦佩那写信人识大体、懂行情。
父女二人都看向苏清石,这种问题很难回答,况且也不是苏清石的知识范畴,苏瑶正欲解围的时候,却听苏清石语出惊人。
“魏伯伯,据我所知,南镇现在已经有三十一家灯饰厂,前年的时候只有五家,到去年底有十一家,今年还不到一年就起了二十家!这就很能说明问题,要是没钱可赚,谁敢做厂子呢?”
“他们从港澳那边买来样品灯,拆解组装之后卖到省外,价格能翻到成本的六七倍!除去大大小小各种开支,一盏灯五倍盈利也不是问题!”
“信中大哥所说的宁城灯饰,那里也有像南镇一样的地方,一个大厂带富一方。除了酒店和家庭装修,他们还在研究室外照明设备,那更是滚滚大利。不仅灯饰行业要遍地开花,而是现在全国的民营企业都活力无限。那位五哥敢想敢闯,非常让人佩服!”
苏瑶不断向苏清石使着眼色,但根本没有作用,苏清石就像开了闸也似的。苏广志的神色越来越难看,显然,苏清石说得太多了。
这时间,连魏发财也懵了,他想听的是建设性意见,哪成想不仅倾向十足,都快摞起砖瓦了。
细想苏清石所说的话,让苏瑶突然心生一种惊悸,一个瞬息,万千时空交汇。她早就心有怀疑,只是下意识矫正着自己的想法,今时听到这番话、看到苏清石的神情,她再也找不出可以顺从自己的理由。
这下子魏发财更不知信要怎么回了,他只好慢慢起身,连说容自己想想,最后拿起信与苏广志告别了。
紧接着,苏家再也安静不下来了。
苏广志喝问而出,“你说那些干什么!人家的事要你这么掺和!”
苏清石攥着拳头,他已决定不再隐瞒,如那信中所言,对自己所有的行为负责、所有的后果负责!
“爸,我就是那信里的人。”
“怎么?你也要去宁城打工!”
“不是的,我是那信里的老五。”
“人家已经干了三年出纳,你还没毕业!”
突然间,苏清石跪了下来。
“爸,姐,我一直在南镇。”
陡然的清寂之后,苏广志伸头向前,嗓音倏然就像从缝里挤出来。
“你说什么?”
“我一直在南镇,没有去上大学。”
苏广志一把抄起来墨水瓶,怔怔在地的苏瑶浑然忘了上前拦着,不觉之间泪落双颊,再没有比这更让人痛心的事了。
苏瑶没有去想这个家为何而支撑,她于心满满的,都是惋惜、痛惜,这年头能上大学,可称是修来的福气。一家人在望着的东西,居然被弟弟抛得没头没尾,如此的任性放肆,对得起家人的殷切吗!
走出村子、走出村子,越是全家人养鱼,这个家越是没有前途。相比外出务工,用学识改变自己,不因寒暑冷暖而遥天祈命,才是更大的希望所在。
墨水瓶没有砸落,瓶子当啷落地。
任何打骂、任何狂风骤雨,苏清石都做好了准备。
然而,苏广志只是一只手按着桌角,眼睛空洞失神,许久之后才站起身来。他有些颤抖,又强行攥起来拳头,反让抖动的幅度更大起来。他像一件突然掉了衣架的衣服,缓缓晃晃回了屋子。
鱼煮干了汤,渐渐生出焦味。苏瑶在中堂的尽头铲着锅底,向上的一半鱼还有些鲜嫩,她把鱼端到桌上。
苏清石依然跪着,苏瑶抹了一把眼睛,也回房间了。
此夜之漫长,像旷野湮落了最后一抹余烬,无边无际,也没了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