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的前夜,父亲对自己说了一些像哲理又像经验的话。
如果你的灯畅销全中国、全世界,为行业的公义发声,所有人都觉得你是不忘初心者;可当你连走出村镇尚且吃力的时候,伸张你所谓的公正,只会让人觉得聒噪喧嚣、因利失心。
越是想得到什么,越要把它狠狠压住,不要像当头棒,歇斯底里空喝抗争,而应该做稳健的水流,水若有力、渠自然开。
说千道万,他很担心儿子拉大旗。
所以在来镇委之前,苏清石的心绪经历了很大的起伏,从开始时候的一腔愤懑,逐渐疏解起来。并且他也开始自我反省,这个遇事跺脚就要冲的毛病,是该改一改了。
落座之后,关于此行的来意苏清石只字未提,而是先把一些材料交给曲国兵过目,这些都是雷石灯饰的基础资料,涵盖灯饰产量、厂区规模、用人数量等。
自苏清石从滨城回来至今,雷石灯饰在方方面面几乎翻了个番,并直观体现在产量上,此时已经月过八百盏。
所谓的镇上大企业,“年产万盏灯”是坊间流传的一个标准,不过那些大企业的万盏灯已经运转在成熟的渠道里,一万再一万也都走入日程,而雷石灯饰只是刚能把量做起来。
“曲主任,和镇上的企业比,雷石灯饰也够得上一定规模,因为人和地的成本更低,我们也有再把规模扩大的计划。”
片刻后,曲国兵皱眉问道:“苏厂长,为什么不一开始来镇上领表呢?”
“曲主任,任何公示申报类的材料,我们都是从村委获取,既然村委没有接到……为什么村委没有接到呢?”
话到这里,苏清石看向旁边的“老村长”希望得到佐证,果然老村长立刻也目有疑惑,四只眼睛带着不解看向了曲国兵。
曲国兵对材料无有所动,倒是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沉稳淡定,与从前所见区别很大。很多人面色虽沉稳、内心却暴躁,不需几句之后,“为什么落下村里”“我家的货差哪了”,听到最多的便是这些话了。
苏清石的这般情态,有点打了曲国兵一个“措手不及”,对方越是有条不紊侃侃而谈,场面上对曲国兵就越显被动,这么下去在老书记面前的话就站不住脚了。
“这三十六馆我们认为产品的竞争力是非常重要的,把门面做得漂亮才能让更多的客人愿意进来。苏厂长不要只盯着南镇这一块看,外面我们还是有很多竞争对手的,近的有佛江,远的有宁城、温岭,我们要看得更远才能走得更顺呀。”
话说得又大又远,但镇不住苏清石,大环境上确是各处吐气成龙,但不见南镇独有的纯粹**,个中博弈不在此时,谁能一占南天门才是当下尽人的思量。
苏清石花了多日把各类材料都备齐,此来本就是要靠内容说话。
“曲主任,行业里我也听过一句话,外面的人总说,南镇灯饰大晴天,没了壁灯不见天。这并非刻板印象,而是我们确实缺乏一些尝试,当我们把客人请进来,怎么装点屋子就成了最重要的事。”
说话间苏清石把第二样材料拿了出来,没错,属于鼓叶吊灯的时刻来临了。
苏清石一边介绍一边展示,鼓叶吊灯在轮廓微调之前便已拿去送审,此时呈现的,除了吊灯的产品认证,还有效果图纸和现拍的彩色照片。
“灯饰的美感不该只是红橙黄绿,它总要表达点什么才更容易受人青睐,作为一个载体植入某一种传统元素,这才是我理解的门面,凭借吊灯才能更放大的门面。”
苏清石口若悬河,花鼓文化、绸带意涵、东方风韵、灯影匠艺,一股脑儿全出来了!
且不说曲国兵听得拆不了招,闵松岳先是伸长脖子,旋即向前挪挪屁股,最后干脆站在了苏清石身后。闵松岳连看连是点头,民间出湛技、浓墨绘传统,大乎商品之外、传乎文化之魂,当真灯饰好把式!
苏清石并未发觉,此时此刻,闵松岳颇有深意看了一眼曲国兵。曲国兵手心冒汗,心知这桩之后当真百口莫辩了。
不过他还是强自镇定下来,“苏厂长,不瞒你说,那些企业都是镇上商业公司推举的,这里面会不会……”
这话说得很微妙,看上去是说与苏清石,实际他所着眼却是闵松岳,用带着几分“体恤”的话,直言村里企业最过不去的关。既有可能把苏清石劝退,还能在老书记面前落一个“村人无魄力”的论断。
果不其然,苏清石顿了一顿,正当闵松岳也暗捏一把汗的时候,苏清石拿出来此行所备的第三样材料,正是雷石灯饰与滨城企业的直接交易存根。
“从开始到现在,雷石灯饰没有任何一批货是经镇办企业推销员之手,而是有直接的来往渠道。如果三十六馆是镇办企业一手操办,我可否理解为这一趟是拜错了庙?”
一个凶狠的皮球踢给了曲国兵,曲国兵已无缝可插,规模产量不在话下、产品层面吊灯开路,就连人皆赖之的渠道,对方都有自身的出路。最尴尬的是,看似随口的一言,捅破了商业公司这层窗户纸。
不得不说,人最强的有恃无恐,还得是“恃自我”。
但苏清石没有让这种沉静持续太久,“灯饰对村里的改观不比镇上差多少,我所在的源三村,灯饰厂把废旧的厂库都利用起来,村里有更多租收、村民有新的营生可干,鱼塘还在、桑树也在,这么一叠加,日子不就更好过了嘛。”
曲国兵沉吟又沉吟,“苏厂长,你的事我们会慎重考虑的,你先回去等消息,一个星期之内肯定给你答复。”
苏清石虽然知道曲国兵一个人做不了主,但他又担心一周又一周,距离开馆越近,事情便越没谱。有的时候,宁愿给一句“办不了”,也不想听到什么“等消息”。
可正这时,一只手忽然按在苏清石的肩膀上,沉稳有力,让他刚现的几分波澜又敛了回去。
闵松岳早已猜出苏清石把自己误做村领导,或许正是他把自己纳入己方阵营,才使得这场面格外铿锵。
这年轻人的音容言辞,只讲村里对比镇里的优势,无有一句横向得来的脱颖而出。在老书记看来,这是企业之外,更让人印象深刻的个人品质。
“我看你聊得差不多了,是不是到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