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船之人接按次序排列进港,自境内而来的去甲号柜报道,从海外而来去乙号登记。携带货物者则暂在港口等候,等货物登记完毕后,可一并离开!”
车水马龙的码头上,人声嘈杂,却丝毫不见散乱。自船上下来的人按照港口中的人的指示,依次排队前行,显得有条不紊。
“下一位。”处理入关凭证的是一个年过三旬的男子徐易呈,或许因为坐的久了,显得颇为疲惫,但还是兢兢业业。作为市舶司的官员,统辖一切港口事宜,所以每天都是这么忙碌。
作为一个小吏,已经成家的他对于有这一份差事还是很满足的,每天也让自己小心处理不至于犯错。工作虽两点一线,仍可满足家人一日三餐,小小的期盼足够温馨的满足。
在他稍稍休息时,下一个人已经走到了他的眼前,邱少鹄拎着自己的箱子,不动声色地掏出了自己的入关文牒,上面写着他的各种信息。之前的数年怜墨时不时会来到大陆,那时自己就会跟着她一起过来。也是借那些机会,可以让他早做许多准备。
徐易呈看了片刻,抬头道:“从海外行商,多年未归,此番第一次回来探亲?”
“是的。”邱少鹄回答。商人的身份,是他精心选择的。农人、工匠、乐师等百工职业,只有商人常在外走动,能合理解释他为何从海外而来。
“你在海外多少年了?”
“两年了。”邱少鹄随口答。
“但你看上去真年轻。”徐易呈说的是实话,邱少鹄的面容始终如少年,要比他的年龄年轻许多。
“欢迎你回来。”徐易呈也没有再问什么,在文牒上盖了“通行”的印章,蜂蜜调和的朱砂印泥发出了桂花的清香,“既然是探亲,可以多待几天。”
“谢谢。”邱少鹄接过了文牒,气息悄然隐藏于众人,拎着箱子离开。
“等一下。”徐易呈忽然叫住了他,视野注视在邱少鹄另一只手上,见到那个奇特长筒,好奇道:“你那是什么东西?很少见到啊。”
“海外的千里镜。”看着徐易呈的目光,邱少鹄道:“我这还有一个,你若想要,不如给你。”
说着,他又掏出了另外一个千里镜放在了徐易呈桌上。邱少鹄知道如果不做点什么,仅仅这个话题对方就会纠缠下去。
“这?真的给我?”徐易呈没有想到,抬头一看邱少鹄早已走远,当下略带欣喜地把这长筒拿起,凑在眼前只看一眼,却发现和平常看到的东西没什么特别。再拿下来仔细查看,才发现邱少鹄留给他的只是个单纯的直筒,最为重要的前后透镜根本没有。
“被骗了……”徐易呈这才发现自己算是被耍弄了一通,倒也不算懊恼,“没关系,大不了回家拿去给儿子玩。”
从港口向外走,嘈杂的喧嚣渐渐远离,正在此时,邱少鹄忽然感觉到一股明显的气息朝着自己这边而来。
那股气势,可以完美融合于周遭的环境,就像鱼水般相得益彰。可对于其他人,就像是一只雄狮在巡视自己的领地,显得分外乍眼。
邱少鹄不动声色,因为他察觉到,对方并非冲着自己而来。
抬起头,他所看到的,是一个穿着交领衫官服的官员,随着一群人在挨个扫视着港口内的船舶。这是市舶司的管辖者郑岭,他瞎了一只眼睛,气势凛然,但凡港口内认得他的人,都恭恭敬敬地和他打招呼。
“市舶使?”邱少鹄认出了对方的身份,然而视线又很快放在了他身边的另外一中年人身上,那人看似平平无奇,但身上内敛的另一股气势,则比郑岭外放的气息要更为惊心动魄,像是隐忍的猎人,在隐蔽处搜索着自己的猎物。
郑岭刻意和那个人拉开了距离,证明畏惧对方;而下意识倾向对方的身体,则意味着跟随。两种矛盾的表现,则证明了此次不是这个港口的市舶使大人要亲自来视察港口,而是身边的那个人要求他那么做、郑岭只是被迫跟随而来。
特别他身上另一些细节,尤为吸引邱少鹄的注意——对方穿着一身玄色燕服,服饰的背上绣着赤色的辟邪神兽的图案。而跟随着他和郑岭的那些人,都是同样的装束。
这些都是抚神督的人,邱少鹄不久前刚刚和他们打过交道。对方现在又来探查潮门港口,为了什么?
离得还有一段距离,对方的谈话就已经跳入自己的耳朵中。
“成大人,您要亲自前来,下官不好制止。可是容下官诉说,大人您特意从京城而来,而抚神督素来管辖左道修士的事情,但你看我这里,像是有什么邪魔外道的人吗?再说了,你昨天来不是也查过了吗?”郑岭像是说尽了好话,赔笑还挂在脸上,但已露出不耐。
“昨天来这里我只碰到了几个女人,你知道我从来记不清女人的样子。况且邪魔外道有没有,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得搜过之后才算。”抚神督的官员成庭栋拿着一杆烟袋随口吸着,烟草袅袅烟雾散开,呛鼻的气息让人喘不过气。他握着烟袋杆的手像鹰爪般锐利。
在郑岭开口前,成庭栋已然掏出了另一份诏令,白纸黑字指示给对方看,“郑大人你也看到了,这是上峰要求的最后期限,等期限一过,贻误的官员都要挨个掉脑袋,到时候郑大人是准备死我的前面、还是后面?”
“成庭栋!”郑岭的独眼冒火,似乎要发作,还是强行把怒气压了下去。即便他自己也是经历许多,包括瞎的一只眼睛就是曾在潮门和朗国舰队的冲突中受伤的,但想起成庭栋曾在京那六亲不认的威名,还是不敢忤逆对方。
“成督主,你来看!”手下忽然匆匆赶过来,他搜查了一艘崭新的货船后,拿了一件东西到了成庭栋眼前。成庭栋接过来,立刻眉头陡立,手上是一个不倒翁,却画了一张黑色的哭脸,显得极为诡异。
“邪派安息之地的不倒翁!这是在哪发现的!”成庭栋下令要手下彻查那一片的所有船舶,那里都是刚开进来的货船,清一色是新造的船舶,连船上的油漆都完好无损。
郑岭脸色发黑,他知道成庭栋一旦查起来,是不可能善罢甘休了。
港口一片嘈杂,不过已经和邱少鹄无关了。他只是在想这成庭栋骨骼精练血气凝练,完是一种不同的感觉,若是也算作一种修行道统,在无忘岛中恐怕也不比那些养尊处优的仙门弟子差到哪里。
“即便是外界,非仙家门派,天下道统不一,各有其奥妙,若是小觑,只怕终有一日会抱憾终身。”这是很久前怜墨带他出来时,曾点醒他的一句。
“百工各有其道,人人道不相同。不管是何种道统,若是选择,则必须慎之又慎,否则将来一日,必有道之将尽、路入死途之局,毕竟——歧路无道。”
邱少鹄这般想着,默默离开。
……
“快来看啊,诏远国进贡运来的云边花,滋阴壮阳,腿脚不利索的人可以先试试,保证药到病除!”
“‘远人无名生’的新书《仙遗》,讲述一个来自天外天的仙人帮助一名大将建功立业的故事,现在只有志乐斋才出版,我这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搞来的,想看的人快来买啊!”
“天门商会所卖的,看看这神工门造的新玩意,不用绳子自己会动的木偶,大户人家的少爷快买一个吧!”
潮门城不愧为海滨商贸城,仅仅一路走来,繁华叫卖声就不绝于耳,让人感觉好不热闹,为当世繁荣之最。道路两旁,买家和店铺几乎挤满了整条街,摩肩接踵,人从这里走过,都要小心撞到别人。
而就在嘈杂街市上一处偏僻的茶楼里,无忘岛的弟子们在此歇脚。
“师兄,我还是不明白,那狼崽子到底是怎么偷偷溜出来的。”一个人问道。
另一个人接着说:“这个我也想不通,即便是我们獬豸堂的人,有出去的许可‘云游令’才能出入,外面的海水更是能让人法力尽失,可是邱少鹄根本不可能像我们一样,他又是怎么通过禁制的?”
听闻自己师弟们的话,蒙尘过了一会才回答:“淡定些,你们还不明白吗?无忘岛海域的禁制,只对我们有用。他既从没修行过正统道法,自然也约束不到他。所以他只要有足够的力气从海面游出去,那就是天高任鸟飞。”
“居然是这样!”
“想不到没有修行,还有这等好处。”
“你这说的什么意思?你难道也想为了出来,甚至自废功力?”
“想什么呢,我就随口一说。”
“不过就算他能出来,外面海况恶劣,他又是怎么找到路线的?”
“怜墨大师之前早就带他出来过几次,他要是一直有心这么做,提前就记好线路,也不是不可能吧。”
师弟们七嘴八舌在商量,因为早就用法术立下了禁制,所以不怕被人听到。而蒙尘从那些话语中一些丁点的信息,却逐渐有些别的想法。
“没有修行……”“找到路线……”“不被束缚……”“怜墨大师……”
突然,一个念头猛然出现,几乎让蒙尘也不可思议:
“难道,从一开始就是怜墨大师故意安排?”
恰在此时,在他们的禁制之外,另一个人影站在了他们不远处。一动不动,似乎将他们的话尽数收入耳中。
身白衣,面色凛然,而且和蒙尘他们不同,明明没有使用任何法术禁制,来来往往的人照样意识不到他,仿佛他只是个自然的背景。
如果邱少鹄在此,就能认出对方就是在潮门海域之外,那个天上驱赶云层的人。
……
“客官,要点什么?”客栈里,小厮招呼就座的邱少鹄问道。
邱少鹄说:“水煮羊肉,不加黄酒、不加香料、不加盐。”
“客观,按你这吃法,可就真是清水煮羊肉了。”小厮还是对这奇怪的要求无法理解。
“要的就是清水煮羊肉。”邱少鹄理所应当地说。
小厮自觉讨了个没趣,仍旧再度问:“那客官要什么喝的?我们这有上好的状元红,喝不惯酒水,还有刚刚运来的金骏眉茶叶,你看……”
“水。”邱少鹄吐出一个字。
“什么?”小厮不解。
“我说,只喝水。”
这一句话彻底把对方噎得无话可说,小厮只能悻悻走开。
不多时邱少鹄要的东西就都摆在了桌子上,邱少鹄就这清水吃着清水羊肉,听到了客栈请来的说书先生在大堂中央敲响了惊堂木:“今天要说的,是大才子‘阳斋寒客’写下的传世之作……”
“哎呀,老骗子又来骗吃骗喝了!”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杂音,客栈的伙计都朝着门口挤了过去,像是在赶人。
“去去去,谁说的我今天是来骗吃骗喝的,老骗子从不骗人,爷今天是来找人的!”一个老者从众人的推搡中挤了出来,看似年迈,腿脚却极为灵活,三拐两躲就闪开了所有的伙计,几个精壮的大小伙子愣是抓他不住。
一个伙计一边拦着他一边还怒气冲冲地大喊:“你敢说你不是骗子?之前你帮我算了一卦,口口声声我当天能发大财,结果倒好,是有个阔气客人随手赏了我不少银子,但回头就因为我不小心把老板的名贵花瓶打破,不但没赚还倒赔了一大笔!”
“但我也告诉你了啊,免费的话只能知其一,你想看之二就得另掏钱,不是你自己不愿意吗?”老骗子一边说着,做到了邱少鹄的对面,说:“而且我不是说了吗,我今天是来找人的,你看,我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一边说着,他从邱少鹄的碗里拿了一大块羊肉大嚼,像是彼此已经十分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