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语气显得十分惫懒,似乎逃不逃得出去,他也并不在意。
“等一下,”邱少鹄道,“现在我都能听到你的声音,证明你离外面就剩一步之遥,既然已经挖地道了这么久,为何不一鼓作气,直接挖出去?”
“嘿嘿,你道我不想吗?”对面嘿然道:“听你所说,在那顶端的悬崖上,官府为了防止有人爬上来,在上面涂满了油。这件事他们都想得到,难道就想不到诏狱里会有人挖地道从这边逃出来?我猜他们对此,也就早有准备。比方说现在你我之间,看似只隔着一层岩壁,但这山里面,恐怕也藏着钢板,那我又怎么可能挖的穿?”
听他这么说,邱少鹄心中暗暗称奇,山里面可能夹着钢板的事情,自己明明没有告诉他,他却猜的不离十。
“况且这个办法,是我苦心孤诣所想出来的。但既然我从一开始就搞错了方向,就证明我想错了,坚持一个一开始就错了的事,有什么意义吗?这可不是我的作风。如果不是碰巧遇到了你,我就算挖出去了,我在悬崖边上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还不如尽早止损,也能省去一点成本。”
“有趣,原来你是个商人。”邱少鹄道,同时也对他的想法感觉新奇。
“我是商人,自然要算计利弊,当然不能像你,为了自己复仇那样纯粹。”岩壁后的他道。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复仇?”邱少鹄骤然有些警惕,这件事自己明明没有提过。
“简单啊,你知道山崖上面有油,证明你上去过山崖顶上的位置,但此刻你却在半山腰,这就证明你又从上面掉下来了。这可就够玩命的了,可是听你的意思,你还是打算继续往上面去。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会有什么事让你这么拼呢?一定就是想要别人的命了。所以猜你是为了复仇,有什么奇怪的吗?”
对方言之有理地继续道:“这是我猜得出的,当然也有些我猜不出的,比方说你谈吐文雅,像是一个学士;可是却相信神鬼之事,对我一开始问你是神是鬼不但没嗤之以鼻,还深以为然,这倒像是一个修士;然而你能在这绝壁攀登如履平地,如此身手,倒更像是个武士了。嘿,我活了一辈子,还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你这一辈子?说的你像是七老八十了一样。”随着他说话越来越多、口齿也愈发清晰,邱少鹄听得出来,对方也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我虽然年轻,但见识可不少,当商人的少不了走南闯北,什么人也都见识过,口蜜腹剑、机关算尽、穷凶极恶的人,我也都打过交道。”
对方似乎被关的时间太长了,此时难得有个说话的人,一聊开了也不管,开始谈天说地的和邱少鹄交流起来,“话说回来,你也真是奇怪,明知道我是个被关在诏狱、还试图逃跑的囚徒,居然不害怕我?”
“怕什么?”邱少鹄道。
“不怕我其实是个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没想过其实我可能手上血债累累?就敢这么毫无顾忌地和我聊天。”对面笑道。
“一般的江洋大盗,即便交由刑部三堂五审,也还没资格进诏狱。”邱少鹄道:“宣镇司抓进诏狱的人,不是皇亲国戚,就是朝中栋梁,这些人往往只是有过,却未必有罪。朝中争权夺利、尔虞我诈,仅仅因为一时站错队,万劫不复之后,又能说这是犯了什么错?童谣也有云:诏狱深似阎王殿,十万孤魂十万冤。”
“照你这么说,我被抓进来,似乎还是个光荣了,”对面叹了口气,接着毫不在意地轻松道:“不过你说的没错,若说冤屈,我确实够冤。本来我一个商人,又和朝中没多少交集,怎么突然间宣镇司就查抄了我的家产、然后不问三七二十一就逼我画押,把我扔到这诏狱最深的九幽地牢之内。我唯一能确定的,是肯定有人出卖了我,但具体原因,我也就不清楚。这宣镇司也是当今太傅的势力,我可记不得,我在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位连太子东宫都要退避几分的‘武略中丞’。”
“然后呢?”邱少鹄也是好奇,“你既然被无来由地关进这诏狱之中,就没人想把你救出来?”
“这诏狱之森严,鸟飞不出,水泼不进,里面什么情况,外人怎么清楚?我也没办法把我被关在这里的事情传出去。况且我常走南闯北,一去就是半年,粗粗算来,我在里面关着的时间,也还不到三个月,外人恐怕也只以为我又出海行商去了,哪里想到我已经身陷囫囵。”对方说。
“你在牢里,怎么知道过了多久?”邱少鹄问道。
“你这算在试探我吗?”对面“嘿”了一声,道:“你说的也不算错,按理来说,我是不该知道的。有倒是说,诏狱最可怕的地方,就是关进去的人,能保证全须全尾地出来——但仅限于,精神有没有被折磨崩溃,那就两说了。”
“这九幽地牢,就是其中最可怕的。深藏在山里,白天见不得光、夜里听不到声,一片黑暗空虚,就算是大吼大叫,也没人能回应你。每天唯一和外界的交集,就是每天送饭的时候,一天一次,从地牢顶上开一个小窗,把饭食用绳子给你顺下来,但送饭的人都被割了耳朵、拔了舌头,为的就是让他们不和你说一句话。”
“给你吃的饭不好也不坏,让你不饱也不饿。宣镇司就是故意这样,让你活着,但比死了都难受;让你知道他们既不会折磨你、也不打算放了你,时时刻刻让你觉得自己就这样会被关在这里一辈子,最后不堪折磨,自己把自己也给逼疯。”
“可是我不想疯,那就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干。我给自己找的事,就是查心跳。说来也奇怪,在外面需要用手按着才能感觉到的心跳,在那么安静的地牢里,居然听得那么清楚。从他们送完今天这顿饭开始,每次我差不多查到十万下心跳,他们就会来送下一次,证明一天就过去了。于是自己每过十万次心跳,我就用指头在地上刻下一道痕迹,算作自己过了一天。就这样,我知道了到现在为止,自己已经被关了两个多月了。”
对方说的轻描淡写,但言谈之中,邱少鹄还能感觉到,那种隐藏的刻骨铭心的恨意。
这多少让他有些肃然起敬。
身遭折辱,过后活下来的人,很多却选择了放弃、原谅,不是因为不恨,而是因为不敢恨、不愿恨,只要还恨,就会想起来曾经不堪回首的记忆,无法忍受那种痛苦。
恨,其实也是一种勇气,是一种甘愿面对悲怆、哪怕再不堪回首,也要为自己讨回公道的勇气。
“所以呢?”邱少鹄的语气缓和了些,“你又是怎么想要逃跑的?”
“逃跑对我来说确实是最难的事,毕竟我被关在九幽地牢前,就已经身无长物,他们怕我逃走,把我身上什么都拿走了,就连一件东西都不会留给我。”
“嗯?”邱少鹄听得诧异,按照他这意思,难道他现在连一件衣服都没有?
对方却似乎没注意,自顾自道:“所以我首要的事情,就是至少去弄一些能帮忙的工具。可是我唯一能和外界交流的机会,就只有送饭的时候。于是那之后每次我吃完饭,都会把送饭的碗砸碎。”
“所以,你是用那些挖洞过来的?”邱少鹄诧异?
“怎么可能,那些不过是陶瓷的,能当挖洞的工具。”对方继续道:“重点是之后,我天天把碗砸碎,宣镇司他们也受不了啊。不过他们再生气,饭还是要给我送的,毕竟他们也不打算真的饿死我。所以之后给我送饭,他们就是用铁腕了,不过是和送饭的篮子焊在一起的,这样既不怕砸碎、我吃完之后他们照样能收回去,毕竟他们也知道,要是有铁器留下来,我可能就会用它逃走。”
“但我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我就用之前砸碎的陶瓷片,每次他们来送饭,我就会从上面刮下来一点碎铁屑。每次刮一点,这么天长日久下来,积攒的铁屑也就很多了。就这样,我就用这些铁屑,换来了一把工具……”
“等一下,”邱少鹄忽然打断了对方,道:“这里我没听懂,你本来只是拿走那些铁屑,又是怎么就换来工具的?从哪里?”
“这该说,是我的能力?具体的我也没太明白,但我在走南闯北之中,确实碰到过一个云游仙人,他告诉我,我在行商一道,已经入道,怎么也有‘七重境’的修行,有着常人无可比拟的能力。他说的好像是修行道行,这我不太明白,但我确实像他所说,有一些常人无法企及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