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同时张嘴,又同时住口,彼此认真打量。
仿佛就像战斗之前的两方,总是战阵整齐,认真布局,详细到每一个士兵的位置都有精准的安排,两个年轻人今天都是白色的短袖衬衫,西装长裤,头发整齐,精神饱*满,就像三年前他们一起前往组织部报到一样,两个衣冠楚楚的人准备进入战场的火海。
“高镇。”
还是叶三省首先招呼。
不管怎么说,这个饭局是他发起的,无论什么代价,他都要买单。
“高镇?本来该是叶镇,可是现在界溪镇归我了。”高云故意叹气,“所以说人世变幻,谁也想象不到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
“哲理。”叶三省称赞,问:“点菜吧?”
“菜肯定要点,饭肯定要吃,酒肯定要喝,只是我得先理一下思路,没有想到你一个人来埃现在我们是什么?鸿门宴?你……我还以为是金沙滩呢。”
高云笑道。
他本想比喻一下,结果发现项羽的结局不好,可是也不想让叶三省当项羽,就换了一个双龙会,那个戏里,以逸待劳的一方可是把杨家将杀得七零八落的。
他也的确没有想到叶三省居然也是一个人来。
他决定不听杨中和石松乔的劝导后就不想他们参与,他希望一个人对着叶三省和他的朋友们展现他一个人的威风,大杀四方,没想到叶三省也是一个人来,他觉得应该调整一下策略,——演戏是要有观众的,只有他们两人,他自在一些,也失去了一些兴趣。
“我是来赔罪的,自然人越少越好,所以我就没有约人了。”叶三省真实地舒了口气,“这样最好,就我们俩认真说说话。”
“赔罪?你有何罪,从实说来?”高云趁势逼迫。
“罪大恶极,容我一一道来。”
叶三省一边说一边拉开门,叫来服务生,询问了一下菜名,又提了两个要求,一副从长计议的模样。
服务生去传菜,叶三省关上门,先请高云坐下,然后他在高云对面坐下,他们之间,隔着两米多的圆桌。
“这个好像商业谈判,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叶三省笑笑,“高镇,我先表态,认错,以前我们一起工作的时候,如果有得罪高镇的地方,请高镇一定包容。等会酒上来,我先罚三杯。”
“你没有得罪我的地方。”高云慢慢摇头,“官不报私仇,我与你没有私人恩怨,只有工作上的分歧。”
“请高镇指教。”
叶三省迟疑一下,认真地说。
“不得不承认,你这三年工作很出色,做的事很多人一辈子也比不上,但是一位前途广大的官员,不仅要能够做事,不仅能够治民,更重要的是治吏,要懂得如何跟同僚相处,这才是为官之道。”
高云缓缓说道。
他也是早有准备。
可是此时此刻缓缓说出“三年”,他的心里还是在悸动。
三年前他们一起去临江镇,谁又想得到三年后他们会在这里,用这样的身份,以这样的心情坐而论道呢?
——似乎,他对叶三省的领先,仅仅保持了从组织部到临江镇的一个半小时。一到临江镇,叶三省就出手帮助杨中化解了一场危局,迅速融入临江镇,成为一匹黑马。
——这个人,相貌平平,显得老实,可是却是深藏不露,只有那些跟他一起做过事的人,才能够不被他人兽无害的外表欺骗,看出他的峥嵘和危险来。
“具体是指?”
叶三省问。
高云不答,按照自己的套路继续:
“权力是个好事埃尤其是像你这种从未曾尝过权力滋味的人,一旦抓在手里,就像身怀利刃,立刻就拿试刀,到处劈砍,砍掉一处再找下一处,砍掉硬的还想找更硬的再试,你想想你这三年是不是这样?从自来水厂到船管站,再到后面的艺术村,再到一山一湖,你挥舞着权力之刀,一路砍杀,简直是见神杀神,佛挡杀佛,你个人的风头是出够了,可是你想过其他人没有?尤其是我。”
高云微笑。似乎突然间也成熟起来,敢于直面自己的失利。
“做人呢,有时候跟做官一样道理,自己想得好处,就要先给别人一点好处,这样一来,轮到自己的时候就不会受到太多的反对,可是叶书记你想一想,你从临江镇开始,只顾自己开动马达向前跑,考虑过同僚的关系和感受没有?尤其是像我这样跟你一起参加工作,同时到达临江镇政府的同年?所以我认为,你做人和做官,都有不足之处。如果说有罪,这才是你的罪。”
“批评得对。受教了。”叶三省心悦诚服地站起身:“以后我做事时,首先就会考虑这方方面面的关系。不会再想自己,光想自己,不会以为自己在做事,做得对就不管别人的感受。谢谢高镇教导。”
——他不由得想起两天前周仲荣的批评,似乎也跟高云的话有异曲同工之理。
“不行,你得先替自己解释几句,不然别人都会以为我不讲理,欺负你。”
高云霸道地制止,挥手让他坐。
“好,我为自己解释。”叶三省点头,沉吟着说:“高镇,我跟你背景不同,你能够清楚地看见十年后自己的人生规划,我不能。我不能一下把人生的目标订得那样遥远,只好像许三多一样先抓住手中能够抓住的,现在做事,我就全力去做,也许到了以后,该治吏的时候,也会如何与人相处。当然从现在开始,我就要学习做人,听从高镇的指导。”
“这三年,你觉得诸事顺利,出了很多风头,可是你觉得诸事顺利的时候,你正在失去权力。或者说,你正陷入一个危险的境地。”高云敦敦教导,“其实你所做的事,正是很多人也想做的事,你能够做成,正是因为那些人利用你,他们支持你,仅仅因为你是在替他们挣业绩。回想你这三年吧,你做事的时候,以为自己无往不利,换一个角度看,你却正成为别人的枪,承担了巨大的风险,一旦不成功,你就会成为替死鬼,替罪羊。当然,你可以说,我运气好,我踩过来了,没错,但是,即使这样,那些也还是雷,你不敢肯定它什么时候会爆炸。比如艺术村,这是你最引以成功的项目,看起来也做成了,可是,宝来村因为这个艺术村拿到的利润,很有可能成为一个大大的地雷,农民的素质和眼光不高,他们会盯着这几千万,会为了这几千万闹出很多荒唐的乱子来,我判断肯定会出大事,到时层层追责,叶书记你以为你跑得了。”
叶三省脸色微微变了。
高云一下就击中了他,抓到了他的软肋。
宝来村的利润一直是他的心病,上次入股临江古镇也没有完全处理好,几千万现金,随便摆在那里都会引人注目,这就是怀璧其罪。虽然听起来有些可笑,可这就是实情。
“高镇,你一时对我说得太多,我真希望你不说,你不点醒我,我至少还能够保存着几分幻象。”叶三省苦笑着说,“那么高镇,这个地雷有没有好的解决办法?”
“向我请教?”高云笑笑,很想说“你让李智和吴艳鹏去折腾氨,话到嘴边换了另外的说辞,“那得另外付费了。这也不是今天的主题。继续说你的错误吧。”
“你肯定以为你做的事都对,对老百姓有利,又是政府工作,所以应该大胆去做,必须去做,可是人生,真没有什么事是必须要做的。没有必须要打卡的景点,没有必须要品尝的美食,没有必须要讨好的感情,没有必须要达成的愿望,没有必须要吃的苦难,没有必须要成为的人物,这是道理,可是叶书记,你偏偏执拗地要往上靠,奋勇前进,弄得我们就显得很没必要了。”
“我不对。我为此负责。”叶三省诚恳地说,“如果这就是成长应有的代价,我付。”
“这不是成长应有的代价,而是权力应有的代价。”高云冷冷地说,“你得到了权力,就必须为一切负责,为它买单。权力并无伤人之意,但落入奸徒之手,就会为恶。”
“但是高镇,我们都想成长,都想拥有权力,用权力来做事,你能告诉我,怎么可以既用权力做事,又不伤害其他人?”叶三省忍不住委婉反诘。
“两难?”高云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