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过她的手巾,轻抚她破碎的脸庞,痛心道:“阿沅,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一直瞒着我?”
“我不是……”她仍在做着最后的挣扎,惊惶闪躲,瑟缩道:“我不是阿沅,不是那个阿沅1
她哭喊着,挥舞着双手,要挣脱她的怀抱。
那千百年加筑起来的防线如今正一点点崩塌,她甚至能听到心里那个不堪一击的声音。
他每叫一声“阿沅”,心中便有一块状似坚硬的东西开裂,土崩瓦解,然后一片连着一片,摧拉枯朽,势如破竹!
他紧紧地抱着她,不停叫着她的名字,问她痛不痛……他语无伦次,他颠三倒四。
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亦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她只感觉到,从掌心,到身上,他都喷薄着滚烫的温度,似痛苦,似懊悔,似迟来千年的温暖,带着无比坚定的意志,无比强大的决心,刹那消融心头冰雪,令她那颗被封冻住的心又恢复感知,重新悸动……
这次是真的吗?
真的可以结束噩梦了吗?
岌岌可危的堤坝终于轰然倒塌,她唯一完好的眸中,流出委屈的泪。
“玹华,玹华……”她在他怀里哭道,“阿沅好痛,好辛苦……”
“嗯嗯,我知道。”他拿自己的脸紧贴着她的,流着泪,却又抬头笑:“阿沅不怕,都过去了!我来了,我以后会保护阿沅,再没人敢欺负阿沅1
他的泪和她的泪,流在一起,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他和她,头凑在一起,额头紧贴着额头,先是哭,然后又笑,然后又一直一直哭……
“阿沅,不哭了,再哭眼睛都要哭坏了。”他心疼道。
可她停不下来,她有那么多的委屈,那么多的悲伤,那么多的苦楚和那么多的相思……
她不过是药师如来门下那个只知钻研药理,不问世事的关门小弟子,被调上天庭担任药师一职的时候还不过是个小姑娘,她在情窦初开的时候遇上了九重天上的太子,那个温暖的、洒脱的、明朗的男孩子。
但后来,她却无辜被陷害,甚至因为她是十世好人,不能妄加杀害,而在她身上施加了无数令人发指的酷刑。
她在最美丽的年华,被毁去容貌,割去舌头,挑断手筋脚筋,日以继夜地经受折磨……
那些人希望她可以熬不住,然后自己去死,永绝后患。
但是她没有。
她以沅婆婆的身份,孤独地,近乎绝望地躲在西海海底,过了两千八百年。
而现在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能撑过那些残酷的令人绝望的折磨,为什么能忍住漫长的无尽无止的岁月,而没有选择草草结束生命。
不是因为自己特别坚强,勇敢,也不是因为自己求生意志多么的坚定——而是,因为他。
为了他,为了现在。
而她受了这么多的苦,盼了这么久的人,却直到今天才姗姗来迟,才出现在自己面前。
你叫她怎能不哭?
“阿沅,真的不能再哭了。”
他实在没办法,试着去吻她的唇,想吮去那些咸咸的泪水。
她蓦地一惊,像被抽了一鞭子一样,立马朝后缩了回去,苍惶地,牢牢地捂住自己的脸。
“阿沅。”玹华轻轻握住她的手,一点点挪开,让她那张丑陋到简直恐怖的脸孔一览无余地展现在自己面前。
“很丑,会吓坏你的。”她打着手语,又急急忙忙去找刚才的那张面纱,两只手,不,整个人都在发抖。
“阿沅,别这样。”玹华道。
他轻轻地抚摸着她那些狰狞的伤疤,一点点用指端的温柔去抚平她的创伤。
“阿沅,不要怕让我看到这些。”
他轻轻道,每个字都充满坚决的,稳定人心的力量,“看到你的脸,看到你的腿,看到你不能说话……看到这些,都会让我,唉……”
他微微叹了口气,“会让我很心痛,也很愤怒,我会想着怎么来补偿你,在以后的日子里,好好爱护你!会想着怎么去抓到那个把你害成这样的人,将他碎尸万段1
“但唯一不会的,是嫌弃你。”玹华道,“我永远永远不会嫌弃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
因为我从来没有用自己的眼睛来爱过你,我都是用这里。”
他握着她的手,将它放在自己的胸膛上,“它在这里一直没有变,就是我以前的那个阿沅。”
妙沅痴痴地望着他,足足有一炷香的时分。玹华也就这么望着她,始终静静微笑。
终于,妙沅也笑了笑,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阿沅也没有变,阿沅心里,一直在想着玹华。”
玹华眼睛一酸,禁不住泪湿眼眶,捧着她的手放在唇边吻着,落泪欢喜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阿沅心里也是和我一般想法。”
妙沅似羞涩点头,想了想,又急急补充道:“我的腿确是无法再走,但这脸上的伤却是可以治好的,不会一直这样。”
玹华豪爽笑了笑,“治得好最好,治不好也没有关系。阿沅,你知道我向来不看重皮囊。”
他顿了顿,又不解道:“可是,既是治得好,为何你又一直拖着不治?”
妙沅望了他一眼,低头不答。
玹华看了她,便心下了然。
她不治,是因为她觉得没有必要治。
女为悦己者容。她既不知何时才能与自己重逢,那这美与不美,治与不治对她来说,其实并无分别。
想到此处,更觉她对自己情深义重。他抹了抹眼睛,挤出一个笑容道:“既如此,阿沅快跟我走吧。”
“走?去哪里?”
“去救璟华,他……好像快要撑不下去了。”
玹华说到弟弟,心又是一沉,自己出来已经大半月了,会不会璟华他已经……
他不敢再想,强迫自己赶紧打消那个可怕的念头。
妙沅腾地放开他,警惕道:“你不是来找我的?你只是来求我救你弟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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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澜说去灶房帮忙阿沫端红豆汤,房间里便只剩下璟华和雪梨两人。
姜雪梨踏进屋子,顺便打量了下四周。
玹华的这间屋子甚是简陋,除了一些基本的日用品再无一物。璟华搬过来住以后,不过在桌子上添了笔墨,和一些刚誊写好的书册。
其实他白天基本都陪阿沫在他们原来的那间,只有晚上就寝才会来此,所以也并未将陈设多加改变。只是阿沫看他被褥单薄,硬是又给他抱来了厚厚的铺盖,这才让这里显得没那么寒酸。
好在姜雪梨出自漠北,虽为公主,但从小在祭司殿清修,也谈不上锦衣玉食,对于一个天族的二殿下会住在这样的地方,倒也没有太多的诧异。
“沫沫去准备点心了,女王殿下远道而来,先喝杯茶解解乏吧。”
璟华亲自斟茶,动作从容优雅。虽是在陋室寸地,却恪守着两国外交之礼,一尽地主之谊。
姜雪梨早已脱下自己的斗篷,直接朝床上一坐,不满道:“跟你说了,别老是叫我女王殿下,我叫你璟华,你就叫我梨花,大家都把殿下两个字去掉,多好。”
璟华唇角扬起,是那种保持距离的微笑,“女王殿下说笑,规矩不可废,直呼其名,那是璟华失礼了。”
“你这么说,就是还是没有把我当朋友1姜雪梨嗔怒道,“人家一片真心,却换得你拒人千里1
“璟华惶恐!璟华确有把殿下……有把雪梨当做朋友的。”
他虽不情愿,但见她似乎要翻脸,只好无奈改口。心中暗暗苦笑,这堂堂的一国之主,其实心智还不如沫沫,是个十足的小孩子。
听到他唤自己雪梨,她这才心满意足起来,过去把他手中茶壶往桌上一放,又拉着他一起坐到床上,疼惜道:“璟华你手好凉,脸色也好差,是有哪里不舒服么?”
璟华不着痕迹地从她手中抽出手来,微笑道:“雪梨你多虑了,我身体很好,无任何问题。”
姜雪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从小在祭司殿长大,并没见过几个外人,更何况是胤龙这样的外族人,许是胤龙族的男子便都是这样清秀文弱的也未可知。
她几个哥哥都是俊美粗犷型的,龙骧虎步,啸诧风云,她从小见得太多,早已审美疲劳。
因此璟华上一次借着封印夸父的机会,潜入漠北,在祭司殿求见她的时候,她便一下被迷住了。
她活到这么大,从未见过如此温润谦和,优雅如玉的男子。
他说起话来温和如天籁;
他写起字来行云如流水;
他微笑起来如春风化雨,淅淅沥沥,缠缠绵绵,
吹皱她心中一池春水,漾得她少女心田激起圈圈涟漪。
他当时亦受了重伤,虽因不愿在炎龙面前示弱,强行撑着,苍白的脸色却骗不了人。
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姜雪梨却在看惯了孔武壮汉后,突然看到如此一个弱柳扶风、温润似水的天族殿下,一下子情生萌动,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与他合作。
璟华慧智通透,又岂会不知雪梨的那点小心思?
只是一来大局当前,他不得不将个人情感放置一边,虽不喜对方是因为这个而与自己建立盟约,但好在雪梨也并未提出什么要两方结姻之类的附加条件。
二来,他自恃极有自制,暗忖将来即便雪梨单方面示好,自己也完全能把握分寸,处理好此事,不致将两国关系陷入僵局。
现在,他看似雍雅从容,尽显待客之道,更口口声声说说已将对方当做了朋友,但其实,在这位不请自来的女王殿下面前,他早已倏地一下地进入到战备状态。
他尽显天族兵部大帅的术业本能,条件反射般地表现出最高昂饱满的精神,即便对方只是一个爱慕他的女子,在他看来,却如和两国之间针锋相对并无二致,绝不可让她瞧出半分自己重病膏肓的样子。
他其实多虑了,姜雪梨从未想过要来探他这个天族大帅的虚实,在她眼里,璟华只是那个让她一见倾心,又日思夜想的梦中情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