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认?什么?”白梅恍惚道。
璟华微微叹了口气,他侧头看了一眼,被他拦着没有去蒸梅花糕的妙沅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毕竟是经过了这许多年,即便是母妃的元神,法力也不够同时操控我们两人,更何况还要搭出这一片幻境来。”璟华缓缓道。
白梅默然。
璟华望着宫门外,那里依然是一片朦胧白光,看不到外头的景象,他缓缓开口,揭露真相。
“每天醒来,都只是重复着同样的事,喂我吃药,陪我读书,或者赏梅,这就是母妃心中最想做的事吧。
偌大的宸安宫,却始终只有我们三人,不但父君和大哥永远不会来,就连原来一直不离左右服侍的静安、长宁都不知去向,难道不奇怪么?
母妃走后,这套茶具就由儿臣收藏着,知道这个壶其实并无法力,茶水取之不尽,是因为在母妃的意识里,这个壶永远就是满的。
其实说起来,不止这个壶,这里的一切都是由你的意识在操控着。
我每次出寝殿的时候,都会晕一下,是因为那时候你外头的园子还未搭建好,我抢先走了出来,自然要受一些影响。
今天我故意慢了一慢,在你后头出来,便稳当得很了。
你的法力只够控制我们现在所处的这片区域,假如我现在任性一下,硬要往外闯,去宸安宫外头,又或者快步回到刚才的寝殿,就又会像昨天那样晕倒。
还有,母妃离去的时候,总以为我会早夭,所以你才不晓得我其实早已经成年,只敢往两千不到的岁数上猜。
母妃,儿臣说的可对?”
白梅苦涩自嘲,“没错,想不到我的璟儿智谋远超常人。母妃既高兴,又失望,璟儿可明白我的心?”
璟华走到她身边,扶她坐下,仍旧毕恭毕敬地为她斟了一盅茶,敬她道:“纵然只是我母妃的元神,但见你如见母妃,让儿臣有生之年,得母妃厚爱三日,请……受儿臣三拜。”
璟华伏在她身下,端端正正叩了三个响头。
白梅两行清泪潆绕,紧肤着他起来,在自己边上坐下,哽咽道:“我只在这幻境里疼了璟儿三日,却令你一出生就注定要受无数的苦楚……我始终心有愧疚,就是死了,这个执念也放不下,所以才不惜造出这个幻境,也是想与璟儿见上一面,希望能得到璟儿的原谅……”
璟华清俊凤眸中泪光潋滟,面上却是温和淡雅的笑。他轻轻地搂了一搂白梅,又轻轻放开,温言道:
“前两日不都已经说过了?儿臣只感谢母妃将我带到这个世上,能认识所爱之人。这一世,儿臣活得有情有意,纵曲折些,短暂些,也无所憾。”
“璟儿果然是母妃的好孩子,和母妃的想法一模一样。”
白梅含泪凄笑道:“他们都劝我不要你,说你即便生下来也要受一辈子的苦,说你一定会怪我,可我却不信。我想纵是坎坷些,却能叫你见一见这个花花世界,见一见你的父君和大哥,你定然也欢喜得很,总比没来这一遭的要好。
于是我用元神牢牢守着你,直到生下了你。母妃福薄,没法陪你,便想托阿沅照顾你,我存了私心,灰飞烟灭之前,藏了一片元神在阿沅身上,我想通过阿沅,便能看到我的孩儿如何一天天长大,甚至有一天,如果你有了什么劫数,我还能尽最后的力量来替你挡一挡。也当是我这个不负责任的母妃能为你做的一点事吧。”
璟华缓缓道:“母妃对儿臣一片舔犊深情,儿臣铭感五内,只可惜沅姐姐在母妃去后不久,也即遭逢毒手,母妃难道没有料到?”
白梅惊愕抬头,“你说什么?连阿沅都……”
与她相比,璟华的神情有点太过于平静,他注视着白梅眸中的惊恐之色,缓缓道:“没错。沅姐姐被害得极惨,挑断了手筋脚筋,割去舌头,还毁了容貌……她是十世好人,谁都杀害不得,便被日夜残忍折磨,想逼得她自己动手自尽1
他一字字说,白梅的脸色就一分分惨白下去。
等他说完,白梅已经面无人色,望着就坐在石桌对面,趴着昏睡的妙沅,喃喃道:“为什么连阿沅都不放过?他答应的……答应过我不会伤害任何人的……”
璟华似乎早料到白梅会如此反应,他紧盯着她的眼眸,那双与他极为相似的绝美凤眸里,此刻正翻涌着惊天之痛,血泪盈襟。
璟华知道,在母妃的心里,其实早把妙沅也当作了自己的孩子,不光是因为她与大哥玹华情深意笃。
白梅心地慈悲,对这些小辈都极为宽容,妙沅又是单纯良善的性子,相处本就极为融洽。白梅也没有女儿,甚至想过要收了妙沅做义女,但后来又觉得既然妙沅迟早要嫁给玹华,要做自己儿媳的,那这义女收不收也一样。
却没想到,突闻璟华说在自己死了之后,妙沅竟然也被牵连,而且还受了如此惨无人道的折磨,怎不叫她肝肠寸断!
“母妃,其实你并没有愧对我,你亏欠最多的是沅姐姐。”璟华那理智到近乎无情的语声又一次响起,“不,也不是母妃的错,要怪给母妃下毒的那个凶手!
为了将母妃中毒的事情彻底瞒下去,他连沅姐姐这样的十世好人都敢下手,简直丧心病狂1璟华怒吼道。
“不!没有!没有人下毒!璟儿弄错了,弄错了1她毕竟只是一片小小的元神,理智有限,今日接二连三地遭逢打击,已支持不住,凄声大叫,近乎崩溃。
“没有人下毒?难道母妃是好好死的吗1璟华不放过那昭然欲揭的真相,咄咄逼人道:“母妃身中赤胆情,没有人知道,可贴身的药师难道也不知道么?你求他在你身去后,放过沅姐姐,他表面虽答应,可背地里仍旧是做了那杀人灭口的勾当1
他注视着白梅的眼睛,一字字道:“母妃为什么心甘情愿为他而死?为什么到现在都不肯说出他的名字?”
白梅在他声声无情的逼问下,早已瘫坐一团,浑身簌簌颤抖,哭道:“璟儿别说了,求你别再说了。”
璟华说完这些,似也用光了浑身的力气,双膝一软,坐回石凳上,苍白俊颜上浮现出一种凄入肝脾的绝世离殇,就像被摘下的一截寒梅,虽花瓣还看似完好,却已经离了根基,不过几日之期。
璟华哀凉笑道:“此时,即便你不说,我也已明了。”
他凄声大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梅园,在宸安宫中回荡,仰头阖眸,清泪已成行。
真的是父君!哈哈哈……
竟然真的是父君!
这世上还有更滑稽好笑的事么?
自己的父君下毒害死母妃!只为打破胤龙一生一世,一夫一妻的规矩,娶一个外族的女人!
贞鳞!全都是因为贞鳞!
这根本不是什么代表忠贞不二的龙鳞!
这是一道诅咒!捆绑整个胤龙族的诅咒!
璟华悲愤交加,心绪如大海波涛汹涌,掀起数丈高的滔天巨浪。他脸色愈加苍白,连自己都能感觉到,体内本没剩多少的灵力争先恐后朝背后贞鳞处奔涌,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灵力的瞬间抽空,引得心脏处一阵阵紧缩,他喉头翻涌起数道咸腥,一个疏忽,便张口喷了一大口血。
白梅“氨的一声,花容失色,又惊又怕。
倒是璟华自己十分淡定,知道是怒气攻心所致,深吸几口气调整心境,勉强笑道:“儿臣没事,只是乍闻之下有些激动,不必担心。”
白梅垂泪道:“璟儿,都知道了?”
璟华凄凉地笑,那勉强的笑容里,带了七分伤,两分痛,还有一分无可奈何,道:“我本是不想再查下去的,我怕查到那个令我害怕的真相。我甚至想,只要我不往下查,那等我死了以后,这个秘密便能随着我一起埋葬。
母妃拼命想维护的人,也是我想要维护的人,只要他做到了他想做的事,我们牺牲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母妃当年应该也是和我一样的想法,所以才会心甘情愿吞下了那杯毒酒,牺牲了自己的性命和孩儿的健康。”
“璟儿说的大部分都对,不过仍有部分细节上略有出入,”白梅道:“母妃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不要对他有所误会,毕竟你们……”
璟华点头道:“母妃放心,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他不但是我的父,更是我的君,于忠于孝,我都不会违拗。只是,想得一个真相,以求心安罢了。”
白梅点头道:“璟儿应该也知道胤龙翼吧?”
“知道。”
“那你也应该知道,你父君并不像外界以为的那样,拥有胤龙翼吧?”
“原本不知道,现在已知道了。”
“嗯,”白梅道:“你父君他并没有胤龙翼赋予的强大力量,却同样要背负这三界之主的重任,其中艰辛,除他外非旁人能所体会。
你们也许觉得他有些过于严肃,不近人情,那也是他继位后公务缠身,这才慢慢改了性子。他原来,不是这样的。”
白梅笑了笑,似是也想起来年轻时的情事,语气也温婉缠绵起来,却又在儿子面前略带了一重羞涩,轻轻道:“他原是深情之人,对我也十分的好。我不过是宫中一名琴师的女儿,而那时他已是太子,我与他算不上门当户对,可他却在凌霄殿外跪了三天三夜,执意要立我为妃。”
璟华微微笑了笑,母妃口中,父君始终还是那个少年情郎的样子,哪怕最后他杀了她,她还是狠不下心来恨他。
白梅望着璟华,捕捉到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悲悯,道:“璟儿不要误会,我不恨你父君,是因为那杯毒酒,并不是他逼我喝的,是我自己要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