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若有天堂,大马士革必在其中;天堂若在天空,大马士革与它齐名。”
从前,先知穆罕默德来到大马士革,在城郊的卡秀山上眺望城,感动于这城市的绚丽多彩。但是,他静静欣赏了一阵子后并没有进城,而是转身就走。
随从问其缘由,先知说:“人生只能进天堂一次,大马士革是人间天堂,如果我现在进了这个天堂,身后怎能再进天上的天堂呢?”
天上天堂真能胜过俗世人间吗?
钱旦离开苏丹以后,飞去了叙利亚。那里有他们的另一个重大项目,“SY电信”的预付费系统新建项目。
路文涛恰巧在大马士革出差,支持子公司另外一个重要项目,“M项目”的投标。他住的宿舍恰巧空了一间卧室,留给了钱旦。
子公司的本地司机在机场接了钱旦,把他送到宿舍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宿舍里空无一人,路文涛仍在办公室加班。
那个晚上风很大,钱旦把往阳台去的玻璃门关严实,再摇下厚厚的木窗帘,尖厉的风声仍是在耳边咆哮,仿佛随时要来“卷他屋上三重茅”。
临近子夜,忽然有激扬音乐声从风中来,他忍不住放下电脑,拉开门,走到阳台上,看见远处有一群穿着盛装的人从一座大宅院里出来,在院门口的空坪上翩翩起舞,风中音符就是由他们手里乐器而来。只是不知道那究竟是一场民俗表演还是一段真实生活?
钱旦正自沉迷于夜色,门铃开始响个不停。
一打开门,路文涛反而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他一脸憔悴、黑眼圈,得意地对钱旦说:“傻逼,睡了没有?我有钥匙,偏要按门铃,把你弄起来给我开门。”
“傻逼,我没睡,你没回来我睡不着。”
“谁傻逼啊?在苏丹鼓吹无神论,还带着兄弟摸阿拉伯人屁股,爽了吧?”
“靠!这事情地球人都知道了?”
“我告诉你,伟中公司是相当八卦的,你们的段子已经传遍了从大西洋到波斯湾,撒哈拉沙漠以北的广大地区。”
路文涛在沙发上一瘫:“累死老子了,今天算是回来得最早的一天了。‘M项目’明天交标,刚弄完材料。这个项目本来是客户和我们议标的,‘F公司’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冒出来弄弄弄,弄成招标了。不过,客户只给了一个星期时间投标,我们前期已经做了很多工作,那帮傻逼一个星期时间根本来不及。”
路文涛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喜力啤酒,递给钱旦一罐,自己去卧室里拿了个杯子出来,从裤兜里摸出一条雀巢速溶咖啡,把咖啡粉倒进杯子里,然后把啤酒倒进去冲咖啡。
钱旦大开眼界:“你这是什么喝法?”
路文涛得意地说:“这是我发明的大马士革咖啡,有一天加班太晚,实在撑不住了,想冲杯咖啡提神,结果没水了,只有用啤酒冲,从此就爱上了这个味道,你要不要尝尝?”
“不尝!”
“你们在这边‘SY电信’的那个预付费软件的项目折腾很久了吧?还没搞掂?”
钱旦叹口气:“是啊,还是在需求管理上出的问题。我们不是要搬迁掉‘爱立信’的老系统吗?合同签得太潦草了,承诺我们的软件要继承‘爱立信’老系统的部功能特性,但是现在就没有人讲得清楚老系统的部特性到底有哪些。没人了解细节,客户自己也讲不清楚,拿不出一个完整的列表。‘爱立信’很强势,给客户报了个价,要收五十万美金技术支持费才配合我们。合同中白纸黑字写着的责任是‘伟中’的。”
路文涛问:“那你们怎么办?和客户谈判,变更合同?”
钱旦回答:“我们争取和客户谈变更项目交付计划,分阶段实施。先完成第一期,赶紧把系统上线了再说。”
“客户会同意分期实施?”
“没有办法的办法,客户很不爽,但现在也知道如果坚持要‘伟中’按原计划一期实施完,整个系统的商用时间不知道会拖到什么时候?还不如分期实施,第一阶段先聚焦把最重要的功能特性跑起来,让系统早一天商用早一天帮客户赚到钱。我们的系统还是有些‘爱立信’所没有的亮点的。”
两个人聊得起劲,直到半夜两点才各自回房睡觉。
第二天早晨,天气不错。
正在刮胡子的路文涛从镜子里瞟一眼穿戴整齐,背着电脑包,站在他身后的钱旦:“你不刮个胡子精神点?”
钱旦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不敢刮胡子!”
“不敢刮胡子?为啥?”
“我们在这边的项目经理是个80后,老被客户怼,说‘伟中’的项目经理太年轻,连胡子都没有,一看就没经验。我过两天要去见客户,得留点胡子,显得成熟。在苏丹累瘦了,反而颜值恢复了,我像不像布拉德皮特?”
路文涛又瞟一眼镜子中的钱旦:“你仍然在气质上败给我。老谢说你们产品线和‘IBM’签了个提升端到端项目管理能力的咨询项目,安排了一个‘IBM’的项目经理去你们突尼斯的项目中手把手地带你们?”
钱旦说:“是,老王整理了我们从肯尼亚、阿联酋等项目中总结的专题,把血淋淋的事实和改进建议发给公司高层。领导们一致认为在流程、组织的层面要去将销售和服务两大体系融为一体,在项目的层面要加强端到端的项目管理。‘IBM’在这方面做得很好,我们产品线请他们做顾问,北非中东压力大,先安排突尼斯项目试点。”
路文涛说:“我昨天和我在机关的行业线领导聊,他说公司现在广招‘明白人’,到处请顾问,招聘业界高端,希望在海外少走弯路。你们突尼斯项目找的这个顾问应该算是我们北非中东找的第一个‘明白人’。”
钱旦说:“我看了那人的简历,在‘IBM’就干了27年。我们在叙利亚的这个项目经理还没有27岁呢,‘伟中’成立都没满20年!我觉得公司能走到今天,很重要的一个特质就是‘Open(开放)’,学习业界标杆、自我批判的意识很强。我打算安排两个人去突尼斯跟着师父学习。”
路文涛转过身,浑身上下洋溢着“马阿迪第一气质男”的自信:“有时候觉得我们就是一帮‘土八路’,不知道前面是啥,反正冲锋号一响就向前冲,挥着菜刀也上。攻下一个山头还没来得及休整,冲锋号又响了,仍然是不知道前面啥情况就冲,一边冲一边觉得敌人越来越强大了。不过,扎硬寨,打死仗,年年难过年年过,每年一到年底发现又超额完成目标了,又赢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他们沉浸在“输”的压抑气氛中,一场莫名其妙的“输”。
那天早上两个人沿着两边都是杨柳树的路向办公室走去,钱旦正欣赏着街景,路文涛突然疑惑地叫:“出啥事了?一堆人在我们办公室门口?还有警察?”
他们快步走了过去。路文涛揪着站在门口朝里张望的子公司的老贺问:“什么情况?”
老贺扭头见是路文涛,骂:“TMD,被偷了!”
路文涛叫道:“怎么会?我昨晚十二点才走。我电脑还丢在办公室里了,都被偷了?”
老贺说:“没有。”
“没有?”
“外面大办公室的东西都没动,贼直扑里间的总经理办公室,领导的办公室被翻得乱七八糟。”
路文涛嚷嚷着挤了进去。钱旦和其他人被拦在门口。
一个小时之后,警察走了。子公司的几个主管和来支持“M项目”投标的几个人关着门在被盗的里间,其他人在外面的大间坐着,该干嘛干嘛。
好不容易看到路文涛走了出来,钱旦过去问他:“怎么了?都丢了什么东西?”
路文涛垂头丧气地说:“丢了两台电脑、现金,还有,所有‘M项目’的答标文件、公章,所有证明我们能在这儿合法经营的东西不见了,这个标我们投不了了,歇菜了!”
“那怎么办?和客户沟通,推迟交标?”
“时间太紧了,来不及搞掂。客户有客户的建设计划,议标变投标已经推迟过一次了。‘F公司’有‘F公司’的客户关系,客户高层有人支持他们,坚持按要求的时间来,算我们弃标。”
失窃案不了了之。“伟中”就这样丢了“M项目”的标。
大家集体胸闷一个星期。
钱旦来支持的预付费软件系统的项目倒是走上了正轨,留了胡子的他说服了客户,项目分阶段实施,第一期交付内容在他们可控的范围中。
周末的时候路文涛拉着钱旦去了倭马亚清真寺散心。
钱旦从东土大唐来到阿拉伯世界已经有三个月了,第一次踏进清真寺的院门。
在喀土穆时,办公室附近有一座热闹大清真寺,但一直没有想到过要进去参观,既是不知道人家是否欢迎,也害怕自己的好奇扰了他们的虔诚。
倭马亚清真寺建于公元705年,位于大马士革老城中央,是个四合的建筑。
他们两人拎着皮鞋,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的中央广场上站了站,任阳光温柔地打在身上,望着如洗的蓝天和塔楼外墙上雅致的绘画发了会儿呆。
又放轻脚步,在回廊里绕着广场走,穿过斑驳光影,走过了十几个世纪,终于从角落的门走进了大厅。
大厅里吊灯华美,红毯柔软,一派富丽堂皇景象。有些人端坐路旁听老者讲经,有些人三两成群静坐墙根,也有不少像他们这样的游逛者。
祷告时间快到了,一个老头儿挥舞着根细木棍四处吆喝,但并没有把他们俩扫地出门,只是像赶小鸡一样把他们赶到墙根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
旁边坐着两位罩着风衣戴着头帽的女孩,从面容上看像是欧洲人,搭讪后才知道她们也是地道的叙利亚人,从外省来大马士革旅游的。原来叙利亚人就是属于欧罗巴人种中的一类。
灯光渐渐暗淡,到祷告时间了。虔诚的人们在厅中一次又一次俯身、跪拜。望着他们黑压压的背影,钱旦终于忍不住站起来,轻轻走到人群后面,关了闪光灯留些照片。
路文涛呆坐着,等钱旦照了相走回来,他突然说:“我一直有飞行恐惧症,每次坐飞机起飞前都特别害怕,你知道我是怎么克服的吗?”
“怎么克服的?求神保佑?”
“我每次都对自己说,你能在这个时候改变行程吗?能对空姐说我现在不飞了快开门我要下飞机吗?能走进驾驶舱去代替机长驾驶吗?既然现在这一刻我既不能改变,又不能控制,还想它干球?然后,我就闭上眼睛睡觉,想下了飞机之后我能够去改变、去控制的事情。一样的道理,我只有忘了倒霉的‘M项目’!”
祷告结束后他们走出倭马亚清真寺,继续在老城里头逛。
“大马士革”一词在阿拉伯语中本是“手工作坊”的意思,老城里有很多卖手工艺品的小店,以皮带、皮包、皮鞋、皮马甲等各式皮具为多,然后就是著名的“大马士革刀”。
钱旦拣了一把喜欢的刀细细把玩,爱不释手,准备掏钱包时随手翻过刀盒,盒底的“Madeina”赫然而现。
不是说从十字军时期就声名远播的大马士革刀的冶炼技术和锻造方式是波斯人的秘密技术吗?它何时也转移到“世界工厂”中国去代工了?难怪总是有人对着他们恭维说“中国人制造Everything”。
漫步到老城的小巷深处,他们遇见一些卖老旧瓷器、朴实油画的小店,一些露天咖啡店和水烟馆,还有悠闲坐着打发时间的人们,时光一下子变得柔软起来。
这座老城也一样是在世界文化与自然遗产保护名录里的,但与藏在雪山下的丽江、隐在大山里的凤凰不一样,它实在是入世太深,历尽了沧桑。
大马士革是世界上唯一一座六千年来连续有人居住的城市,更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
它是塞琉西王朝和托勒密王朝拉锯的战场,它被罗马帝国和拜占庭帝国征服过。埃及王萨拉丁在这里战胜过东征的十字军,土耳其人在这里统治过,法国人在这里殖民过。
不过,一切早已随风而逝,一切都会随风而逝。
他们去了哈密地亚市场里的“Bakdash”冰淇淋店,一间“Since1895”的百年老店。
店门口站着几个壮实小伙,他们单手握住一根大木棒,一下接着一下用力砸着白色奶膏,冰淇淋的奶香随着他们粗壮胳膊的上下而四溢。
店里冰淇淋并没有太多花哨品种,但店门内外挤了可能有上百人。他俩拨开人群,好不容易坐下来,也顾不得桌面上前一拨客人留下的狼藉,开始大快朵颐。
钱旦蓦地透过人群看见了张熟悉的脸,那张脸也正转向了他,是曾子健的那位师兄,旺哥!
四目相对,旺哥举起手中的冰淇淋,朝他微微一笑。
路文涛抬头看见了旺哥,他盯着钱旦:“你俩认识?”
钱旦迟疑了几秒钟:“见过一次,在马阿迪的一个餐厅吃饭时遇到过一次。他怎么也在叙利亚?”
路文涛哼了一声:“‘F公司’的旺财,哪儿都有他,过来弄‘M项目’的。这哥们是幽灵般的存在,有次我们公司一帮人在马阿迪体育中心踢球,他一声不吭混在里面。踢得还行,进了两个球。到散场了大家才发现谁也不认识他,以为是住在附近做大理石生意的中国人。后来老子在客户办公室见到他了,才知道是‘F公司’的。那天踢球我们公司一帮土人还边踢边谈项目了。”
钱旦若有所思:“在喀土穆时看到老钟整天嚷嚷‘无间道’,我还觉得他喜欢咋呼,大题小作。”
路文涛把冰淇淋往桌上一放:“兄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钱的地方就有江湖!做生意不仅仅是请客吃饭,江湖险恶,北非中东的竞争环境非常恶劣!这次办公室被盗怎么可能没有蹊跷呢?”
“你的意思是‘F公司’找人偷了我们的办公室?”
“不知道!没证据!我在伊朗时有一次去交标的路上车被撞了,我抱着交标文件就跑,跑出一身汗,老子还摔了一跤,差一点就没在截止时间前赶到。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多着了!”
“真主宠爱谁,就把谁安顿在大马士革。”
总有人行色匆匆,不求安顿。钱旦和路文涛要一起返回开罗了。
据说大马士革的甜点闻名于整个中东,钱旦回开罗之前特意去买了几盒甜点,准备带给老谢、曾子健和诗诗尝尝。
尔后,离开的车载着他们穿过杨柳的路、仙人掌的林。
晚风拂过,回头望,落日余辉将身后的城市染成一片金黄,恍若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