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北川中学的比赛之所以被提前,大概是和我们的本职工作有关:期中考试。不知为何,今年的考试比往年早了好几天。10月31号是星期一,在校复习。1号考语文数学,2号考英语和生物地理,3号考政治历史,下午和4号星期五按临时课表上课,便于讲评试卷,社团课也停了。
5号我们将在主场迎战来访的北川中学。真想不通这个赛程是怎么排的,可能是希望给我们在考前多一点复习时间,然后在考后有一次放松的机会吧。然而正式比赛根本就不是放松,尤其是面对北川这样的球队。这无疑是一次加试。
别想太多,先把作为学生要做的事做好。考前最后一堂社团课,教练让我们好好复习迎考,还特意嘱咐了一句要是有不会做的地理题,可以去初二办公室找她。这堂课上我们没有太多对抗训练,只是简单地做了点慢跑和抢圈,意在避免受伤。
初中考试还是和小学不大类似,分考场,每张单独拉开的课桌上有姓名和考生号,和球赛一样正式了不少。我被分到了14考场,也就是初一14班的教室。米乐在1班,跟我隔了三层楼。每个教室的门上都贴了在本考场考试的学生名单,涛涛和明明也在14班。走到考场时,14班的同学没完出来,有的还在座位上收拾东西。
“柯柯,你的座位在这。”我听到有人跟我打招呼,抬头一看是阎希,“你坐我的座位,快来吧。”说着呢,他麻利地拎起收拾好的书包,跟我说了句加油呀,就和一个在旁边等他的男生出去了。那个男生看到我来,也很善意地对我笑笑,我略微地点了点头作为回应,虽然幅度小到我都怀疑自己动了没有。我从未见过他,个子和阎希差不多高,刘海齐齐地垂下来,单纯可爱,应该是个很好的同学。我有点想认识他,但说实话我和阎希都能不算熟。不知从何时起,我好像都很难主动去接近人了。可能我天生就不是那么容易和人亲近吧。脾气又差又古怪,时不时炸毛,更多时候想一个人呆着,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
那天我是怎么跟米乐说要做他朋友的?是偷听被发现了,于是迫不得已找的借口吗?还是说他哭得实在太难过了,我想要安慰他一下?或许从他独自背着那么多东西来到学校时起,我就很欣赏他了。那天听到他一个人哭,我更感觉到我们之间存在某些相似的地方,可能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应该是这样的吧。我不确定。
毫无疑问,米乐现在已经进入了我的生活,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我离不开他了。我想,对他而言,我也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了,至少他真的写了两张期中考试的目标贴纸,其中一张贴在我的床头呢。
进入彼此的生活是温馨的,但承担友谊与陪伴带来的快乐之外,也要准备接受随之而来的危险吧。一旦人与人靠得太近,将无可避免地迎来分别时的苦痛。经历了小学毕业,大家都知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各奔前程,成为一年最多只见上一两次的校友。所以米乐才这么想让我跟他一起考上一中的高中部。这样至少能把缘分再续上三年。如果运气好,我们上了同一所大学,还可以继续做四年同学。但无论如何都有告别的那一天。没什么是长久的,尽管谁都想朋友总在身边。我和米乐是朋友而不是亲人。走到最后,还能在身边的,恐怕只能是由血缘决定的那些不可选择的人。
结局甚至未必如此。这两年来,我觉得自己的童年记忆碎掉了,好多事记不起来。那个和我关系最近的人退出了我的生活,我愈发感到连大地都不再那么坚实了。生命可能在某个夜晚陡然破裂,我的手指触碰不到远去的灵魂。
所以我还是适合成为介于朋友与认识之间的人。别人可以突然想起我,但不会把我作为完信赖的知己。这样分开了也不会太伤感,回忆时兴许能留下一两件事,让人稍加怀念。
毕竟我这样的人,或许本就不配拥有什么朋友吧。我连亲人都整整伤害过一轮了。米乐,我在他最需要的时刻给了他一点我毫不费力就能给的东西,于是他就误以为我是多么好的人。其实是他一直在照顾我,我还老是欺负他……
“柯柯,这道题你会做吗?”我又在发呆了。张涛涛拿着他的补充习题册走到我面前,弯着腰打断了我。居然还有人会问我题目?印象中,最常被同学请教问题的是叶芮阳。他成绩好,尤其擅长数学,讲解也很耐心,无论男生女生都会去问他。涛涛的举动让我受宠若惊,很幸运,那道题不难。
更让我惊讶的是,他从来都是沉默寡言的,话比我还少。现在居然主动来问我了,是他很信任我吗?还是觉得我像个学霸?坐在旁边的明明才是学霸呢。他有很多值得羡慕的地方,个子高、成绩好、身体健康、不错的家庭条件、通情达理的父母、温暖的童年、善良的性格,家里可能还有一只和他一样温顺的大金毛。他很包容,似乎能和任何人成为朋友。他拥有的条件给了他这种信心,而那个最终能真正进入他生活的人一定会非常幸福的。
我恰恰就不行吧。这不是大人们对我说两句“你要自信一点、勇敢一点”就能做到的。我确实不够自信,也不够勇敢。但如果事情都这么简单,人能说自信就自信,想勇敢就勇敢,那我肯定愿意做一个能够去关心别人、爱别人的小孩。
铃声响了。老师抬着一摞试卷走进了教室。我刚刚在做什么?昨天晚上都答应了米乐,考前要好好复习的,而我在进了考场以后什么都没干,除了告诉涛涛,是“茫然若失”而不是“忙然若失”,是“苦心孤诣”而不是“苦心孤旨”。
时间在我停在原地时仍然会走。在考试前明白这一点还算及时,不能再走神了。
一本正经的题目与一本正经做题的三天没有太多能让我记住的地方。或许多年以后,我会彻底忘记我在这几天里做了什么,他们只是初一的遥远生活里普普通通的日子,在我生活过以后就成为日历上的数字,像小学时无数回想不起来的时光一样蒸发掉。无论我过得认认真真也好,随随便便也罢,它们都将过去,然后被遗忘。
考完政史以后,我去教室后排取回书包,坐在阎希的桌子上收文具。冷不防坐在旁边的女生开口了,我看了看四周,确认了她是在对我讲话。
“你总是一副呆呆的样子呢。”她抱着包,有点面熟,我们可能在哪见过,我不清楚。
“上周文学社的活动你没来。”
“我在足球社训练。”
“我知道,你是校队的守门员。”
我的目光转向别处了。不太希望有人看到我在和一个女生搭话。可能是太害怕被认为是“男女交往过密”了吧。从小学起,老师们就不断地讲这种行为的严重危害。有一次我和姐姐在放学后一起玩,受到教导主任的询问与质疑。她是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话的唯一的女生。
“怎么?你不认识我吗?我是梅梅,你见过我的。”
“不,我知道你。你……你是哪个班的?”我实在记不太清了,一边肯定认识她,一边偷偷地瞟贴在桌角上的名字和学号。她显然察觉到了我的意图,将修长的手指盖在了上面,并一把撕了下来。
“哪个班并不重要。记不清了就说记不清了,骗人是不好的哦。”
“你怎么知道的?”
“你的眼睛。它告诉我了,你想逃避。也许我们下次见面,你不想逃了,那就可以聊聊。给你这个。”她从书包里抽出一张纸来,递给我,转身出了教室。
是上周文学社活动的笔记。做经典推荐的是姐姐,她一次介绍了两本书,《红与黑》和《高老头》,都是法国人写的。我边走边看,直到被米乐揪住,问我在做什么。那张笔记也被他缴获了。
“怪不得你姐语文成绩这么好。这两本书我只是听说过,她都看完了。”米乐借走了那张纸,说要好好研究一下。我说不一定吧,上次讲《堂吉诃德》的同学就明显是在网上抄的,能有几个人在初中就能看完将近一千页的书?米乐讲真有可能,比如14班还有个同学语文更厉害,这次考试作文以外的所有题目只扣了2分,错的是阅读理解里的“概括作者中心思想”,答得完不在点子上。他问我讲《堂吉诃德》的同学是男是女,我说是女生,他摇摇头,不是一个人。
看来语文分数已经出来了,米乐最擅长打探这些消息了,什么分数、排名、最高分、平均分,能讲得条条是道,就像体育界的数据分析员一样。你报给他成绩,他能立即讲出你每门科目在校的哪条水平线上,进而给出一套学习建议。当然,他轻易不肯给人做分析,到现在为止也只给我和叶芮阳做过。
成绩的事米乐都知道。在一中找人的话问川哥就好。叶芮阳是懂球帝,知识面也非常丰富,虽然他的很多知识都有点奇怪。明明明显是受爸妈影响,哪里不舒服就问问他,马上能告诉你需要吃什么药。涛涛嘛,他做的手抓饼我是吃过的,已经和她妈妈的水平相差无几了。我的几个朋友好像个个都身怀绝技。再看看队友们,黄敏学是校最好的吉他手,穆淡是球星,阎希的球技也不输给他,还是实验班的……似乎就我一点特长都没有。
“欸,柯柯,你语文考了90分。听说我们班就一个90分以上的呀,你肯定是第一了。”进教室时,语文试卷都发下来了,叶芮阳在拉回原处的座位上发现了我的卷子。我看了眼分数,把它收到了桌肚里。
这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吗?如果一个同学数学好或者英语好,肯定会被一堆人视为学霸。语文好,那就只是语文好,这门科目在考试里远远不如其他两门主课拉的分多。我就记得叶芮阳说过,人和人在数学上的差异,可能比人和狗的差异都大。
从小就有许多人跟我讲,语文是最没用的一门学科了,除了被用来考试以外。你说话要用到作文技巧吗?你听别人讲话要概括他的中心思想吗?或许他们是对的,毕竟我们每天用来做语文作业的时间是最少的,至多20分钟,似乎黄老师都不好意思把作业布置得太多。
或许语文可以传递一种精神,培养人的心灵。但这不是对所有人都行之有效的。我相信,明明这样的人看的书越多会越有修养,越温柔,对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温柔,因为世界本就是对他温柔以待的。
我呢?可能童年时也被宠爱和娇惯过吧,但一切都在两年前改变了,我一点办法没有,除了呆呆地站在原地空想。并没有谁的作品或者故事(虽然我也没看过多少书)能够让我“走出来”,做个“健康的人”,不要“整天都是负能量”(尽管现在没人这么说我了)。“人生自古谁无死”,从小就会背。可死亡张开乌黑的翅膀时,我没法守住任何东西。铅字印刷出的一腔热血帮不了我。一张纸和几行看不清的字居然能存在几百年,比写下它和读到它的人的生命加在一起还长久。人的生命太卑贱了。
但是,为什么我在文学社还挺开心的?不清楚。而这个分数也是有好处的,它确定了黄老师不会抓我去喝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