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老夫人的身体其实早就被掏空了,苦撑着仿佛若无其事般过了中秋,明白郑祺琰如今是要一味低调到尘埃去,中毒之言不实,虽受伤,但身体早无大碍,她一口气松下来,精气神几乎全面消失。
今天午睡后起来,不过是一阵头晕目眩,那如朽木般的身体直摔下去,倒在床边,几乎送了她整条命。
可是她还有事没交代郑祺琰,强撑含着山参片,闭目养神等郑祺琰。幸亏郑祺琰武将习惯,兵贵神速,有事毫不拖拉,接到消息不到两刻钟,便先到了甄老夫人的病床前。甄老夫人示意众人离开,唯留郑祺琰,将一段往事徐徐道与他知。
大熠朝规定,非李姓不得封王,三品以上侯位,袭三代,每代降一品;三品以下的,仅袭一代。郑家先主从龙征战天下,战功赫赫,封一品侯。到了郑钺这第三代三品建安侯,兄弟几个皆是从文。
郑钺性格严谨,自娶了江南大族甄氏嫡女为妻后,多年来身边就只有一个因生女而被抬为姨娘的通房丫头,和太夫人在世时为他纳的一个妾室李姨娘,别无他人。和甄氏一直也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算是上京夫妻恩爱的楷模。
直到遇到了程清芙!
那时程家败落,程母身患重病只剩一口气。无奈何之下,程清芙只能插草自卖自身。祸不单行,被一群地痞流氓百般戏弄,逼得她欲碰墙自绝。幸好,遇到了郑钺和几个同僚小聚归来,机缘巧合之下救下了她。
程清芙不过中上之姿,若说相貌,还比不上甄氏年轻时候,可偏偏就合了郑钺的眼缘,对她颇为宠爱,纳为妾室。
甄氏虽说心里面颇有不悦,但是她是名门之后,自然不会那么小肚鸡肠,所以也算和睦共处一段时间。
直到程清芙怀孕!
大约是初胎的缘故,程清芙怀相极为艰难,不过五月,便卧床保胎。
一时建安侯府谣言四起,都说有高人算过了,程清芙怀的孩子贵不可言,将来必能光耀建安侯府。而甄氏几个嫡子资质皆普通得很,所以甄氏嫉妒,暗中加害,想让程姨娘一尸两命!
谣言越传越甚,郑钺和甄氏大怒,下重手严查府内,发现是二小姐三少爷的生母李姨娘所为。郑钺毫不容情地重责李姨娘,将她发送到家庙囚禁。然后特别请了两个生产嬷嬷,和回春堂四个医女贴身照顾程清芙。
可是程姨娘的怀相依旧不好,六个月的时候便双足浮肿,持续低烧。辛苦挨到足月,却无生产迹象,足足拖了快半个月。
那天寅时便狂风骤雨下个不停,卯时,程清芙开始发动,直到亥末孩子还没生下来。
郑钺此时在渭南那边,甄氏急得毫无名门闺秀气度,团团乱转,甚至不顾规矩,亲自去皇宫求了江皇后,遣了两个擅长妇产科的太医过来相助。
寅时,足足一天过去了,两个太医哭丧个脸跑来告知甄氏:“倒踩莲花,刚刚接产嬷嬷说了,那孩子是倒踩莲花,且个头偏大,这种情况,母子俱危!甄夫人,这……”
甄氏来不及思考出个对策,生产嬷嬷急急跑来:“夫人,姨娘有话和你说!”甄氏毫不犹豫和嬷嬷进了产房。
然后,她便看到程清芙的下身,那孩子一只脚先露了出来,垫在程清芙下边的厚棉布,已经被血浸透。
甄氏无暇多想,只一把拉住程清芙的手:“程姨娘,孩子快出来了!你挺住!”
程清芙气息奄奄,死命抓住甄氏的手:“夫人,我不行了!求您照顾好孩子!”
甄氏安慰:“程姨娘不要多想,宫里太医医术高明,你定能看着孩子长大!”
程清芙孕期多思,心里头已经深信甄夫人要谋害他们母子性命,如今命悬一线,神智混乱,满心只想自己孩子能平安长大,手上更用力抓紧甄氏的手:“甄玉璇,你发誓,你发誓,好好照顾我的孩子平安长大,否则,否则你子女皆早亡,自己也不得好死!”
甄氏对天盟誓:“皇天在上,我甄玉璇必将程清芙之子抚养成人,若违此誓,子女早亡,自己也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程清芙听她发完誓,不由松了口气,只好拚了命想把孩子生下来。
寅末,骤雨终停。
一声嘹亮的婴儿哭声,孩子终于生下来了!
程清芙劳累太过,昏迷过去。婴儿过大,程清芙下身撕裂得厉害,血流不止,太医束手无策,只能听之任之。
程清芙捱不过一个时辰,便这么悄悄去了。
甄氏抱过婴儿,那小子健壮无比,一点都不象是初生儿,手舞足蹈,哇哇大哭。
襁褓被蹬了开来,甄氏看着孩子的脚底,差点晕倒。
婴儿左脚底下,长着七颗排成个北斗形状的红痣,民间皆有传言,脚踏七星,可为天下主,怪不得说这个孩子贵不可言。
彼时正是摄政王权势滔天、开始觊觎皇位之际。摄政王李宪,天生右脚底便有七颗呈北斗之形的红痣,而摄政王为了彰显自己乃真正的天选之子,曾大肆鼓吹此事。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此事刚刚宣扬开来,便被一股更加强有力的舆论压倒了。
自古以来,左为尊,右次之。左脚踏七星,才是大吉之相,能救天下万民,可为天下主。摄政王右脚踩北斗七星,且是逆向,则是天生逆反之相,使天下生灵涂炭。
摄政王总不成自己光着脚底,给文武百官看他右脚底的北斗七星状红痣,不是逆向的吧?偷鸡不成蚀把米啊,吓得他赶紧压下各方舆论,继续他忠心护主、别无二心的形象。
如今郑祺琰便是左脚踏七星之相,若被有心人曲解乱传,后果不堪设想。甄老夫人再三权衡,狠下心来,用烙铁将郑祺琰左脚底灼伤。再将帮忙接生,看到郑祺琰左脚底红痣的一个嬷嬷伪造假象溺死,另一个看到的医女则因身揣巨款,被贼人谋财害命。如此,整个建安侯府,知道此事的,便仅有她与贴身丫鬟翠枝二人。
建安侯爷年过不惑,喜得麟儿,虽母亡,但据说孩子康健得很。
甄夫人为了庆祝,两位太医,两个嬷嬷和四个医女皆赏下巨额银票。那嬷嬷连续两天未睡,建安侯府又大,太疲劳头昏眼花跌入莲花池被溺死,情理之中。而那医女由于身怀巨款,想将银票送回自己的家里先,结果遇贼人被害,也算符合逻辑。加上甄夫人后来又万分自责,亲自登门向两家人致歉,又另外给足银两,所以也没有人怀疑什么。
赶回来的郑钺得知此事,用祖传的煅体药水浸泡郑祺琰,发现郑祺琰骨骼精奇,是上好的练武坯子,便在郑祺琰三岁的时候,干脆将他送到虎贲山习武了。
郑祺琰万万想不到,事情居然是这样的。这些年,他也恨过甄老夫人,不过理智告诉他:甄老夫人作为他的嫡母,真想不动声色要了他的命,轻而易举。
况且他在虎贲山学艺时,甄老夫人不曾为难过他什么,为了不让他多疑,日常用度向来只给银票让他自己看着办,逢年过节,明面上相当过得去,母慈子孝。
在建安侯府蒙受不白之冤时,甄老夫人为了保住他这根漂泊在外的独苗,装疯卖傻,死活不肯承认建安侯在外还有子嗣幸存,才成功帮他争取到时间,号召虎贲山三百精锐,出奇兵杀摄政王个措手不及,携手西平侯立下大功。
郑祺琰身上流着郑家的血,与郑祺烁一荣俱荣,一辱皆辱,再说,郑榆如今养在郑祺烁名下为嫡子,将来也是要继承建安侯爵位的。
郑祺琰跪下向甄老夫人发誓:“郑祺琰有生之年,必保建安侯府郑氏子孙平安无恙,富贵如昨。若违此誓,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郑榆说到底是郑祺琰的庶长子,甄老夫人自然不担心,她放心不下的,是她仅存的儿子,已经残废了的郑祺烁。郑祺琰肯主动发此誓,甄老夫人也便无啥好牵挂的。
泰合二十年八月十七,郑氏甄玉璇病亡。
大熠朝制,父母双亲如若死去,无论此人任何官何职,从得知丧事的那一天起,必须回到祖籍守制二十七个月,这叫丁忧。若是戍守边疆的武将,则百天即可。若是情况特殊,夺情处理,仍旧在其职,仅需着素衣即可。
圣主斟酌再三,南疆刚平,百废待兴,镇南将军徐远东驻守,想来无碍。北凉自常安公主李晗和亲后,和平多年,若无意外,屁事没有。
比较让人担忧的西夏草原边境,由老将徐贤综与新兴将军吴若魁驻守。吴若魁颇有郑祺琰之风,杀伐果决,常有奇谋,是个可以培养的新秀。而徐贤综稳重老辣,两个人一主一副,配合默契,料来短时间内亦无事。
至于郑祺琰,狡兔死,良狗吗,那倒不必立刻就烹了,好生养着,留待日后再去抓肥兔子,也是极好的。如此便决定了,同意郑祺琰丁忧。
于是,求仁得仁的郑祺琰与郑祺烁兄弟俩,相伴在郑家家庙那边的祖坟旁,按照规矩结庐蓑衣,粗茶淡饭,为甄老夫人守孝。
郑祺琰守孝守到哪里了,这就不好说了,反正明面上,肯定是在家庙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