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相蕴实际上并不是楚家的血脉。
事实上,没人能说清关于她的来历,就连她自己对此也一无所知。
她是被楚家人在边境捡来的孩子,被人抛弃在人境与魔境交界处的荒地中,往后数十里就是两方交战的战场。
据捡到她的楚钊描述,发现她时,她正站在琅玕渊旁,面色苍白,双眼紧闭,纤小的身躯在烈烈寒风中摇摇欲坠,只差一步就要落入谷底。
若不是她看上去还未满三岁的幼童模样,楚钊还以为是哪来的人想不开,跑这儿自杀来了。
看见她的那一刻,他甚至还未来得及多想便下意识疾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后衣领往回拉,连连后退了好几步才停住脚步。
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因为自己太过用力,女童柔嫩的脖颈已被勒出一道红痕,但她却连一声呜咽都无。
他急忙松开自己仍在颤抖的手,声音都不住打哆嗦地问道:“你没事吧?我弄疼你了吗?”
听到她的声音后女童才睁开双眼,瞳中无一丝光彩,眼神空茫茫没有焦点。接着她伸出幼小的双手,摸索着探向楚钊的脸庞,仿佛是要用手描摹记住他的模样。
楚钊登时便发觉眼前的幼童目不能视物,原本要躲闪的动作霍然停下,明知道自己不应放下警惕任由陌生人接近,但仍是无法控制自己拿起武器。
但好在女童只是摩挲了一下他的面颊,旋即便闭眼晕厥了过去。
楚钊心中担忧,但还是按下情绪对她稍作检查,确定了她的人族身份,并且身上没有任何武器或是追踪之物,才小心抱着女孩一步步走回人族营地当中。
那是他第一次拥抱那么稚嫩柔软的生物,轻飘飘仿佛只要力道稍重一些就会破碎一般。
楚钊甚至不忍将她放下,他的脑内突然冒出来个有些冲动的想法:她既然被丢在这里,又被我捡到,这不是注定的缘分吗?
我想……将她带回楚家,做我的妹妹。
——当然,被驳回了。
楚钊被自己的长官骂了个狗血淋头,又被部队军医紧急通知,这孩子身体太过虚弱,必须送往设施更好的医院接受治疗。
他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就与她分别了。
但很快,他又得到一个消息。
这个孩子,遗失了一切关于过往的记忆,她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的来历,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琅玕渊。
比起忧虑,楚钊心里最先涌上来的情绪竟然是卑劣的庆幸。
但随即他又清醒过来,心中羞愧,立即传讯给自己认识的人,拜托他们帮忙查找关于这个孩子的信息。
只是过了三月,仍是一无所获。
这也许是上天注定,最终这个孩子还是要归到他们楚家来。
楚钊虽然身在前线,但还是通过通讯征得了家族长辈的同意,收养了女童,给她取名楚相蕴。
同时因为楚钊父母早逝,他又自作主张将楚相蕴归在了自己那系的族谱之中,名字就写在他的旁边。
我的妹妹。
我的妹妹楚相蕴。
楚钊只要想到这句话就会忍不住露出笑意,那几天他训练时都格外有动力。
因为他要养家了,他要养自己的小妹妹。
*
楚相蕴望着有些失神的楚蓝霁,她的指尖还搭在楚相蕴的耳旁,明明是夏日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凉意。
楚相蕴努力克制自己将其拍下的冲动,但最终还是略带不舒服地偏了下身子。
楚蓝霁如梦初醒般松开了自己的手,露出个下意识的笑来,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抱歉。”
楚相蕴摇摇头说:“没关系。”接着她也学着楚蓝霁的动作摆弄了下自己的羽坠,“这是楚钊……哥哥的羽坠对吧,你想起他了吗?”
楚蓝霁讶然,“……你知道?”
楚相蕴张口还没有说话,楚蓝霁却是释然一笑,“是了,是了……你那时也六岁了,你当然会记得他。”
虽然她的嘴角摆出向上的弧度,楚相蕴却总觉得她的眼睛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
“对不起,我有点失态了。”只是一瞬,楚蓝霁便收起了自己外露的情绪,“你明天下午来找我好吗?”
“……嗯。”
“明天见哦,相蕴。”
楚蓝霁摆摆手,转身动作轻盈的离开,单薄的身躯被树叶逐渐掩盖,从楚相蕴的角度看,她就像是被吞噬了一般。
楚相蕴感觉自己的心脏很不舒服,像是被一块黑布蒙住了,闷闷的。
于是她一把扯下自己的眼罩,一边向远处跑去一边扔掉自己的鞋子,明明行走在泥土之上却如履平地。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终她一跃而起,落到客溪林那棵身形最高大的树木之上。她坐在树干上,双手环抱住自己,像是回到母亲的怀抱一样安心。
“我当然知道啊。”
她对自己自言自语。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为什么会不知道呢?”
我怎么可能会忘记……
——自己的家人呢?
*
楚相蕴的人生是从三岁开始的。
三岁之前的记忆她一无所知,对于她来说,她此生睁眼第一个看见的人——看见的灵力,就是属于楚钊的。
楚钊的灵力如日如月,光辉灿烂,耀眼夺目,一眼便叫人印在心底,即使闭上眼,那抹荧辉仍旧残留。
她一开始并不明白兄妹关系的意义。
她只是知道那代表着楚钊与她建立起了一道联系,像是出现了一根无形的绳子将二人连在了一起。刚开始所有人知道她是谁之后,都会恍然大悟地点头。
——原来,她就是楚钊的妹妹啊。
后来,她得到了楚蓝霁送给她的礼物,一条可以抑制她眼睛天生灵力的布带,这是一副可以让她认识这个世界的眼罩,而她第一个反应是想要看看楚钊。
她当然知道自己不能上战场,但只是一张照片便已足够。
毕竟,她只是摸了他的脸,还没有亲眼看见他到底长什么模样呢。
楚家人的照片都放在书房中的相册里,只是当她兴冲冲地跑过去时,却在路上听见了一阵阵的哭声。
她转头望去,大堂聚集了很多人,多到她从没发现这里的空气有这么稀薄。
有个略显熟悉的人看见了她,招招手叫她过去。
楚相蕴看清了他的眼神,怜悯的、不忍的、疼惜的。
那个人说:“这就是楚钊的妹妹。”
——“可怜的孩子。”
楚相蕴第一次因为这个身份而感到喘不过气。
她不用再去书房找楚钊的相片了,因为那张黑白照片就摆在大厅里,她每天都能看见,一日复一日。
之后的事情,兴许是因为她还太小,忙碌的大人操办了一切。只在最后,一片惨白之中,楚蓝霁亲手为她带上代表楚家族人身份的羽坠。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楚家的族人了。”
难道我之前不是吗?
楚相蕴有一个优点,她很擅长学习,且对自己感兴趣的事具有强烈的好奇心。对于解不开的谜题,无论多么困难,她都不会停止找寻答案的脚步。
在一个夜晚,她独自来到了书房,而那答案就明晃晃地写在书本之上——
“楚家族人都会佩戴一样耳饰灵器,世代相传。此灵器以楚家秘法制成,材料则取自子规鸟羽,名为‘不思量’。”
“但此羽坠只做装饰作用,并且非楚家人无法取下。”
“子规半夜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
“家乡的游子们,如今归来了吗?”
泪水浸湿了书页,楚相蕴有些茫然地擦着眼睛,但那水珠像是流不尽似的,滴落不停,连成一串。
原来……这就是眼泪。
……
“你在哭吗?”
“谁?”楚相蕴慌张起身,不住地扫视着周围,却什么人都没发现,她立马扯下眼罩,才在桌底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你终于看到我了。”
那个小家伙通体灰棕色,耳廓椭圆,长长的尾巴垂在地上,身上的毛发看上去有些稀疏,还处在幼年期的模样。
“你是……”楚相蕴系回布带,再次打量了它一眼,犹犹豫豫地说,“你是硕彦鼠?”
“你!”灰色的小动物睁大了小眼睛,抬起小巧的爪子恶狠狠地指着楚相蕴,像是气得说不出来,缓了一口气才说道:“我才不是硕彦鼠那种生物!你看清楚了!”
楚相蕴凑近过去,用手掌抚摸它的皮毛,看它舒适地软倒,回忆起自己看过的灵兽图鉴,突然灵光一闪,“我知道了,你是星飞鼠!”
“什么?”没想到对方又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你看看清楚了!我明明是一只极乐鸟!”
“……极乐鸟?”楚相蕴困惑地眨眼,灵兽图鉴有这个动物吗?
而且鸟不是都长着一双翅膀,在天上飞的吗?
楚相蕴再次看向在地上气冲冲踱步走着的灰扑扑小家伙,虽说心中不信,但决定不与它争辩,她要离开书房了。
却没想到对方反而不放过她,大声喊着:“等等!等等我!”
楚相蕴不太想理它,但想着灵兽图鉴上说硕彦鼠以书本为食,万一这家伙之后啃书房里的书就不好了,还是与它打好关系为妙。
于是她停下了动作,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说到这它意外地有些扭捏,“你刚才……是在哭吗?”
楚相蕴此时的情绪已经平复,所以语气平静:“我想应该是吧。”
小鼠似乎不满意她的回答,但也没有挑刺,而是顺着她的话问道:“你为什么哭?”
“为什么哭?”
楚相蕴茫然地重复了它的话,沉默片刻回答道:“我也不知道。”
“人类为什么会流泪呢?”她反问道。
小鼠反而被她问倒了,它不知所措地张口,尾巴一下下拍打着地面,吐出一个答案来。
“因为人类有心。”
不等楚相蕴追问,它像是早就知道她的疑问一般继续说道:“你想问为什么人类有心就会哭?因为心是一个很脆弱的东西,被外力击打会痛,被利器刺中会死。”
“不仅如此,人类还有一种名为感情的东西,它也会伤害人类的心,会让他们感到心痛,甚至心碎而死。”
“因为痛苦,所以人类会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