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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兰花催促的声音响起:“睡觉,都睡觉!满银,你也不说说几个孩子,都啥时间了,还看小人书,眼睛使坏咋办……石头,别磨蹭,赶紧睡觉,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妈,你咋光吵我,不说我妹!”王磊委屈的开口。
“你要有妹妹一半懂事,我和你爸能省多少心……一天天光知道玩,心都没放在学习上,期末考试数学才吃了三十多分,班倒数,还好意思说,我和你爸脸都丢尽了。”兰花继续训斥。
此刻,王满银明智保持沉默。
王幸吐了吐舌头,同样没敢吭声。在家里,她不怕其他人,就怕母亲发火。
“妈,我要和你们一起睡,晚上哥哥光吵我,还踢我……”这时,最小的王涛又开口告状。
“你现在七岁,要和爸爸妈妈分开睡。石头,你再敢打弟弟我拧耳朵了!”
“凭啥吵我,他拍四角输给我赖账,还有理告状了。”王磊连连叫屈。
拍四角是碎娃们玩的一种游戏,就是将纸张折叠成四角形。双方对战前用剪刀石头布决定先后顺序。输一方先把自己的四角放在平地上,让赢家用四角猛砸。如果输家的四角翻过来,就归对方所有。
反之,则调换攻击顺序。
这游戏非常简单,主要浪费纸张。
小石头不反驳还好,一说立刻让兰花更加冒火。
她伸手拧耳朵,另一只手举起笤帚:“你好意思说,学习不行,作业本用的不少,都叠四角了。”
“爸,爸,你不能见死不救。”看形势不对,王磊赶忙求救。
“好了,好了,让他们睡吧。”王满银终于出声。
听丈夫开口,兰花也不再吭声。
随着几个孩子一天天长大,越发的闹腾了。每天家里鸡飞狗跳,吵得大人脑仁疼。
没错,时光飞快。
转眼已经是八年后,距离79年春节没几天了,兰花和王满银结婚也整十年时间。她从一个充满青春气息的少女变成圆润的少妇,也有了三个孩子。
不过因为结婚后没怎么下地干过农活,兰花相貌明显要比同龄人年轻几岁,看上去最多二十四五岁的样子。
近十年里,罐子村发生了很大变化,王满银家同样如此。除王磊和王幸外,两口子又生了个儿子,取名叫王涛。
前两年,王满银把自家窑洞扩展到五孔,而且部用方砖加水泥石灰箍一层,算彻底解决了安问题。
顺带的,又用方砖修出漂亮的窑面。
不但他家,村里很多人手里有闲钱后,争相开始买方砖箍窑。
要说在十年前,大部分人家住的都是土窑。这种窑洞非常简陋,时间长了洞顶经常会剥落土层。
有时候晚上睡觉,早上起来被子上会落一层薄灰,甚至拳头大的土坷垃。后来人们尝试着在窑顶抹石灰或者糊一层报纸,虽然可以防止落灰掉土,却并不能从根本解决问题。
尤其夏季暴雨后,经常会发生窑洞倒塌的事情。
交代几个孩子早点吹灯睡觉后,王满银才把兰花拉出窑洞。
大黄见到主人,立刻发出低沉的声音打招呼。
土狗的寿命一般在八到十五年,从这个年龄上推算,大黄已经步入老年期。不过到目前为止,这家伙的精神状态依然很好,每顿能吃半盆食物,偶尔还跑到山里抓只野兔。
“你也是,每次都当老好人,不催催石头的学习。再这样下去,估计像王秋生家毛蛋一眼,要留级了。都说外甥随舅,少安少平上学一直顶尖的。去年少平高考排在县第十……你说石头咋就不开窍呢?整天光知道玩。”兰花梳洗完毕上炕,靠在丈夫胳膊上时,仍然没有停止抱怨。
“男孩子开窍晚,再过两年就好了。”王满银安慰一句,手在被窝里划过,“这个咋解的?”
“从后边,”兰花翻了下身子,适应丈夫的节奏。
以前她都是穿肚兜,上次跟丈夫去县城百货大楼闲逛,才买了几件新式贴身衣物。自从几年前罐子村村头修了一条公路后,人们去县城和米家镇方便了许多。不用再骑自行车,可以直接坐汽车。
话说对于最近一年发生的事情,兰花有种目不暇接的感觉。
之前的十年时间,人们好像一直生活在黑白照片当中。无论穿衣还是生活,一切都灰蒙蒙的,很少能够看到亮点。
今年突然一切放开,人们好像从照片里跳出来,生活突然变得丰富多彩。
往常石圪节公社单调的集市也开始变得热闹,每次逢集街道上都挤满了人。原本的街道已经不够用,连东拉河边和附近山坡上也摆上摊位,到处充斥着吆喝声。
人们穿着也发生着剧烈变化,有些身穿花格子衬衫喇叭裤、戴着蛤蟆镜的青年在街道上招摇而过,手里还提着大块头的录音机,很能吸引赶集人的目光。
就连兰花所在的缝纫门市部也受到影响,前段时间一直在赶制喇叭裤。
这种变化自然招来老派人的不满,认为喇叭裤是小流氓的象征。
有些地方还掀起“围剿”喇叭裤运动。工厂通告,穿喇叭裤的一律不准进厂,警告不改扣工资。学生穿喇叭裤受处分,不能上学。
甚至报纸专门发表文章《不能眼看这些青年堕落下去》,其中特意提起年轻人的穿着要大方朴素。
不过,这一切都无法阻止年轻人追求时尚潮流的心。
最明显就是胡得禄和王彩娥开的夫妻理发店,“电打”烫头的女人们排队都排到半街道上。
兰花在王满银的鼓励下,也去换了个时尚的发型。
外边寒风呼啸,窑洞内夜色暖暖。
兰花像水一样,深情滋润着自己的丈夫。十年间发生很多事情,但两人的感情丝毫没变,反而愈发炙热。
……
“兰花,过完年,我准备抽时间出去转转!”王满银搂着婆姨,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现在各地逐渐放开,虽然出门要介绍信,却没有那么严格了。
“去哪里,黄原城?”
嫁给王满银,兰花一直感觉自己比村里婆姨们幸福一百倍。不少人活了半辈子,连原西县城都没去过。而她这些年借着送玉米皮编织的机会,曾跟丈夫去过几次黄原城,见识过外边别样的世界。
“更远,我想先到秦安市一趟。有可能的话,再去省外其他大城市看看,有什么做生意的门路。”面对枕边人,王满银没有隐瞒心里的想法。
挣钱要趁早!
大幕已经拉开,自己蛰伏十年,也该为一个小目标而努力了。不能成为富二代,就要努力变成富二代他爹,让几个孩子未来过得轻松一点。
“这……村里能同意吗?”兰花担心的问。如果只几天假的话,王满囤肯定不会说啥。不过听丈夫的意思,最少要半个月的。
“应该没问题……”王满银自信的回答。以自己和王满囤的关系,相信对方会开这个介绍信的。
顿了顿,他又道:“就算不同意,到时候实行包产到户,外出只会更自由。”
“你真相信那个补锅匠说的话?”听到丈夫提起包产到户,兰花惊讶的扭头。
前段时间,村里来了个外省的挑担补锅匠,说他们那里有些村子已经把生产队化成小组,搞承包制,超产还有奖励。结果庄稼比大集体时好很多,短短一年时间,农民不但吃饱饭,家家还有了余粮。
村里不少人听得心动,不过兰花认为对方说的是疯话。
咋可能哩!这是不允许的。前两年,有生产队偷偷多划几分猪饲料地都挨批。
“相信,你没看报纸上已经在讨论这事儿了吗……”王满银回答一句。
很多人以为小岗村是最先实行包产到户的,其实并非如此。早在一年多前,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偷偷摸摸搞起包产。只是小岗村影响大,后来才会被推到前台。
兰花犹豫一下,又开口道:“满银,你不要再往外跑。如果真分了田地,咱们在家踏踏实实过日子多好。我白天在缝纫门市部上班,晚上回来编织玉米皮。你招呼着代销点,天气暖和的时候还能捉蝎子,一年也不少挣钱,够咱们家花销了。”
打心眼里,她并不愿意丈夫奔波。自家日子又不是过不下去,现在每年最少能有四五百块的收入。
十年时间断断续续,也攒有几千块……这么多钱根本化不完。
“哪能够花,我问你,一台录音机多少钱,一台电视机多少钱,还有摩托车。买了这些后,你还觉得咱家有钱吗?”王满银好笑的问到。
“为啥要买……”兰花话没说完,又止住了。这些东西虽然看起来距离农民很远,却并非不可能的。
今年夏天时,石圪节公社里就有人购买了一辆摩托车,据说托关系从沿海城市弄回来的,花了近三千块。
这事儿引起很大轰动,很多人都在议论对方哪来那么多钱。
另外石圪节公社通电后,也有几户买了黑白电视机,其中就包括郭主任家。
如果这么算起来,自家这些钱好像根本不经花。
“以后随着慢慢放开,商品只会越来越丰富,老百姓想买的东西越来越多。电视、电话、摩托车,甚至小轿车,这些都不是啥稀罕的……所以咱们要抓紧时间挣钱。再说,你觉得裁缝门市部会一直开下去吗?连供销社都不知道啥时候倒闭!”
“这,这咋可能!”兰花彻底被惊到,不由提高声音,“供销社咋可能倒闭!”
在她看来,供销社可是铁饭碗,能够让人端一辈子的。
“我之前告诉过你,这些年石圪节供销社看起来很红火,实际不断亏损。再加上现在允许闲散劳动力摆摊做生意,人们买东西的地方也多了。供销社服务态度不好,卖的东西价格贵,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过……你觉得照这样下去还能撑多长时间?早晚会倒闭的。”
闻言,兰花陷入沉默。
对于丈夫的眼光,她一直很相信。
只是心里有些想不通:为什么石圪节供销社那么火红的生意,竟然只有两年盈利,其余年份都在亏损。
而且听说不单单石圪节供销社,原西县其他供销社也一样。
集市上变化她同样看在眼里,只是之前没想那么多。以前不允许做的买卖不断出现,各种新鲜东西层出不穷,有些连供销社都没有进货渠道,据说是从大城市里批发来的。
还有人偷偷在街道上开了门面,弄台缝纫机做衣服,价格更便宜。
对此,公社里负责打击投机刀把的工作人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像前些年管理那么严格。
如果开的裁缝铺多了,门市部生意自然受影响。
“那……上边不管吗?”
“一旦放开,根本管不过来的。”王满银摇摇头。
更多东西,他暂时没办法和婆姨讲。
顿了顿,王满银又道,“之前其他地方不让编织玉米皮,所以咱们罐子村人才能挣钱。彻底放开以后,你觉得编织厂还会跑一百多里收玉米皮坐垫吗?就近那些村子就能满足需求。供销社都管不了私人卖东西,你觉得其他人家不会开代销点?”
“那可咋办?”听丈夫一说,兰花彻底恐慌起来。
安逸太久了,她一时无法适应可能发生的变化。
“放心,一切有我。”王满银搂着婆姨,重重承诺,“无论如何,我这辈子都不会让你受苦的……”
他的话未说完,突然听到外边传来一阵嘈杂的狗叫。
随即,大黄也狂吠起来。
“满银,你快出去看看咋回事儿,是不是村里招贼了!”兰花急声催促道。
放开以后,小偷突然多起来。
这段时间人们上街赶集,经常听到有人钱被偷,连各村晚上也变得不太平。
“我去看看,你锁好门,看好孩子。”王满银没敢耽搁,利索穿好衣服。
出门时,他又扛起铁锨。
刚翻过深沟,就见王秋生家毛蛋走出来。
十年时间,一个调皮捣蛋的碎娃也长成大人了。
这孩子最出名的事情就是连上五个一年级,小学毕业时已经15岁……和他同过班的同学有些初中都毕业了。
还有一个,已经在罐子村担任小学教师。
王秋生见大儿子实在不是学习的料,就没让继续读下去。
所以从十五岁开始,毛蛋就跟着父亲在生产队挣工分。这家伙学习不行,干活倒是把好手。短短几年时间,已经成长为一个好受苦人了。
随着几个孩子陆续长大,王秋生家日子也好过许多,彻底摆脱了欠款户的称呼,这些年吃饱饭不再成问题。
不过新的麻烦随之到来,毛蛋和石头该说媳妇了,需要一笔不小的彩礼。
“满银叔,知道村里咋回事儿吗?”
“不清楚,咱们赶紧过去看看,是不是招贼了!”
这会儿功夫,村里差不多人家都被惊动了,纷纷亮起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