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金军会否在今夜发起对宋盟的突袭,跟他们都没有关系。柴婧姿发话说,就算在刀丛里逆着挤、血海里浮上天,咱们也要做掉那区区一个凶徒。
既做了缉凶的决定,众人便立即向临江仙要了帮手,以李美人被杀的老树为核心分批寻找蛛丝马迹。
余大叔说:“那贼擅长用棍,应该是个惯犯。”为了缩短时间和加大胜算,柴婧姿铤而走险甘做诱饵招摇过市,反正有她的大官人陪在旁边她不怕!
往西走到小青杏和御风营的交界,沿途鸡犬逐渐少、人心也愈发乱。据说今日傍晚时候,金军还一如既往地朝此村射来招安文书,可惜他们的处境比不上那些在襄阳以多欺少的战友,因而对民众的收效还有待观察。柴婧姿捡起那些文书看时,发现其中掺杂了几张通缉类型的告示:“什么妖魔鬼怪,一个都不认得……”
昔年除了楚风流之外,金军无人敢贴林阡的通缉令,大家更爱悬赏捉拿那些有机会捉得住的,比如越野、穆子滕、莫非、凤箫吟等等,虽然那些也没捉得住……
今日依然如故,这些通缉令里描摹的都是大约六分像的除林阡以外的宋盟主帅。青面兽本来还凑过头来一起看,待她翻到倒数第二张时,他惨叫连连跳开一大步,没站稳差点往后便摔……
“怎么了?”柴婧姿赶紧扶他,还以为他又病发。
“好可怕!!”他一手捂着左边眼睛,右眼不敢看又忍不住偷瞄过来,另一只手则指着通缉令忙不迭地叫喊。
“哦,‘黑寡妇’啊……”柴婧姿回过头,看到画上女子神情凶恶似母老虎,计上心来,咯咯笑着挽住他臂,以妇人对孩子的语气哄骗,“要乖乖听婧姿姐的话,不然就教黑寡妇吃了你~”
“翻过去翻过去,不要看!可怕!”青面兽不停摆手。
“哈哈你也有怕的东西?”婧姿见他真的畏惧黑寡妇,不得不将这张翻过去,看到最后一张愣住,冷不防地哇了一声。
只见那告示上写着:“得丙首者,与绢银二万匹两,即授四川宣抚史!”赏赐比前面加起来还多!是个怎样大的来头?!拿到东边人多的地方去问,好像是金军恨之入骨的四川宣抚使安丙,诛杀吴曦居功至伟,事成立刻收复诸州。
“杀吴曦的不是盟主吗?怎么会是这个安丙?”酒馆角落里,忽然有男人蹊跷询问,坐那么偏,戴着斗笠,一身浅色衣衫,灯火里显得不是那么清楚。他声音清清冷冷,看来是不爱与人交流。
“可是,金军对盟主的悬赏没有对安丙多,可见安丙才真的是杀吴曦的人啊!”“那个盟主应该没做事,只是挂名而已吧。”“就算传言说是她杀了吴贼,也有可能是宋军刻意给她造势。”“也是。仔细算来,她也不可能那么快,几天之内就去而复返……”酒馆里大半夜的仅有十几个酒客,交头接耳起来却也自成一个热闹世界。久之,柴婧姿也懂了,黑寡妇、凤箫吟、主母、盟主、母老虎……是同一个人。
那时,角落的男人似是一动想要发作,被他对面的恬静女子按住:“沉夕哥,莫要乱心。”“这些人颠倒是非……”“颠倒是非的是金人。”“阑珊,你说得对。”当那个男人一时失去理智,女子便充当了他的军师,不刻,他便不再那么困扰,点头认可这是金军的阴谋,“恐怕是故意抬高安丙、意图贬低盟主。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我即刻赶去才是上策。”说罢便与她匆匆结了账钱上路。
他们出门时,青面兽刚好在店外蹲一边瞧马粪球——细察其纹理,访物外之趣,神游其中,怡然自得!
太过新奇,看愣了神,就连婧姿惨叫起来都险些没听到。醒来时,惊回头,乍见有个才进店的恶徒对着已经乔过装却掩不住妖娆身段的婧姿拉拉扯扯,婧姿虽然大呼“救命”,可是她的同伴都不急,那些个畅聊江湖的酒客们又急什么呢?
青面兽呀然一惊,神定,便来捉人——
“放手。”青面兽才刚冲回酒馆内,一见到那恶徒腰间的棍、和婧姿已经发红的腕,便联想到了李美人身上的淤青和后脑的棍伤,自然断定那就是他要找的凶手,当即昂首叉腰堵在门口。
“一边儿玩泥巴去!”那恶徒有几个跟班同行,适才进店时都见过他路边玩泥,于是认定了他是个可欺负的小喽罗,谁还会去注意他堵门口的一番动作?
当是时恶徒厉声一喝,跟班们兀自剑拔弩张,原先还事不关己强装镇定的酒客们,刷一声翻窗爬楼躲桌子底下基本都消失成一溜烟……
那恶徒阴冷一笑,目中全然邪恶,急不可耐把婧姿摁倒在地,手上的棍也同时蓄势待发;眼看他如狮似虎地当着众人面就要开动,跟班们不知是物以类聚还是习惯已久,居然围起来肆无忌惮地亟待观赏……
突然间,那恶徒却被人小鸡小鸭一样地拎了起来,过程中完全无法挣扎或反抗——除了变化太快来不及反应以外,还有个原因是他手上的棍被一股强力硬生生卸脱了手,脱手之后不肯放手的他甚至觉得自己蜕了一层皮,怎么回事!
“说了放手。”那个拎起他的怪物揪住他就朝反方向跑,迈开一大步后意识到婧姿需要保护,遂一脚停在门槛处,转了一圈后把他当暗器一样地向远方郊外掷、了、出、去……
以为喽啰,谁知王者?!嗜杀却被反杀,轰一声响,傻了眼的那群跟班却只能脑补主帅朝田野里砸出个巨坑的画面。看不到,是因为那怪物在虎视眈眈着吓得他们无暇探头看……
“所为非人,何必为人!”青面兽大呼小叫之际,柴婧姿分明看见他一双眼射出凌厉的光,正想着他该不会是个什么阎罗王之类的鬼神?他的智力便又立刻降到了顽童:“吃吧!”估摸着他本来是想挥刀喂他们一个群攻的高招的,然而比较顺的那只手里偏偏紧攥着个马粪球……
顽童?顽童哪有那般巨力,一个马粪球而已,就始料未及地横穿了这一列金兵的头脸,一球过境,寸草不生。
“埋了他们!谁都不准告诉免得惹祸上身!知道吗!”见众金兵当场断气,柴婧姿当机立断,一边取出身上银子给店家,一边准备到店外去割那恶徒的头颅、带回去好祭奠李姑娘。
“知道,知道!夫人饶命!”店家早吓得脸色惨白,有气无力回应时,都不敢从柜台下爬出来。
“大功告成,缓过来吧~~嗯?大官人?”柴婧姿一笑,上前去轻轻捏了捏他的耳朵,相处这么多天她当然知道操控他的办法,自信自恋以及自豪。
但他眼神却迟迟没有恢复正常,似乎还在为了适才的行为反思。
“他们死得好,你没杀错人。”她狠狠说,见他依旧沉默,怕他深受其害,故而决定不劳烦他。“原来那凶手被你甩到这里了。”虽然她有洁癖,却还是忍着脏污,在酒馆的几百步外亲自砍了那恶徒的人头。
这里离酒馆甚远,俨然没什么人烟,一阵夜风吹过还不慎吹灭了手上的火,柴婧姿在打火折子的时候看到黑暗中默默抱住人头的青面兽眼神清亮,禁不住满心的喜悦和喜欢:“大官人,你目不转睛盯我看,我就算死在这里都心甘!!”
这个纵情声色的熟~妇,兴致勃勃险些把火折子给扔了,直接扑上前来就要脱青面兽的衣服与他亲、热,哪有半点儿在酒馆里表现出的放不开!而他因为要抱住人头、没法腾出手推、糊里糊涂就摔了个四脚朝天。
树丛的另一头却一闪而逝一缕光线,柴婧姿骤生警惕,不得不停了动作熄了火折,搀起青面兽向他做出个“嘘”的动作、压着他的头一起拨开草木看彼方——
本来还是一两个人匆促来去,鬼祟得像极了盗寇踩点,一炷香功夫交错穿插过好几批人之后,终于在此地聚集了两百多人,而且还在陆续增多。
“这么多人聚集在这里,像是要举行什么武林大会……”不同于其他美人都是良家女,柴婧姿是唯一一个出身烟花之地的,自然懂那些三教九流的江湖事。躲在暗处观察了没多久,她大致猜到他们可能是密谋要讨伐谁——那么,他们是宋盟,要讨伐金人?
“四弟,你怎么也在?适才这里传出巨响,金军眼看可能攻过来,二哥和军师便叫我过来看看……”
“三哥,你……我,我们……唉!”
两个人虽称兄道弟同气连枝,却一个意气风发,一个面色凄清,居然不是约好的、而是碰巧撞在这里的两路人。
婧姿一惊,蹙眉:不对。虽是宋盟,却不像是要讨伐金人,至少那个欲言又止的四弟不像三哥那样是循着巨响到这里来防御金军的。
“出什么事了?你们没奉命、到这里来做甚?”三哥擎着火把走上前,问出婧姿的疑惑。
话音刚落,林子那头来了另一个粗莽大汉,看上去才是四弟本来等候的人。果然四弟的脸色有些缓和,奔上前去迎那粗莽大汉:“七弟,我俩看来都把这声巨响误认成和对方到此会合的暗号了,也好,天意如此,一起撤吧。”
“孙琦,胡三十!昔年说好一起上前线杀敌,好不容易上前线,才输几场就不想干了?居然约好要打道回府吗?!”三哥瞬然看懂,军刀当即提在手心。
“吴赟,别激动,你听我说……唉,大伙儿都一腔热血想保卫家国不假,可是,主公不在了,大伙儿都人心惶惶的,根本使不出力,难道明知是死还要去送?索性一起回陇西去吧,至少还可以做些战备。”孙琦虽也抽出一双青钢宝剑,却明显不是为了杀人、而是自保。
吴赟、孙琦、胡三十,正是陇西单行寨的三、四、七当家。
虽说这些年来,陇西盟军由吴赟、孙琦、何勐为主,刘淼、胡三十、张鉴军师为辅,声势浩大,如火如荼……但是攻和守不一样,思虑再三的孙琦并不觉得陇西兵马到定西来能发挥所长,尤其是在主公林阡已死这万分可悲的大前提下。身为莽夫的胡三十更不必说了,谁都不服只服林阡一个,昔年林阡带着他打过无数胜仗,最大的莫过于泄崖塘大败楚风流那场。
“主公暂时不在,可还有主母啊!不战而逃算什么!今日逃明日也一样会逃!”吴赟骠勇却不莽撞,素来对上级令行禁止,难以理解眼前的调度不力。
“主母?那不过是个嗜好虚名、抢人功劳的龌龊小人罢了!你信她的邪!”胡三十气急败坏。
“住口,岂能这般辱骂盟主!”吴赟脸色一变,也是气不打一处来。
柴婧姿不禁一愣,想起被自己落在酒馆里的黑寡妇通缉令和安丙通缉令,心底雪亮,金军哪里像酒客们说的那样是“贬低”宋军主母?根本就是要“诋毁”吧!
她猜对了,早在战狼对林陌说起吴曦之死、惊闻吴曦是被盟主杀死而非世人相传的安丙时,就想到了以“凤箫吟将安丙功劳据为己有”当作削弱凤箫吟威信的敲门砖!所用方法,正是悬赏。
双方沉默片刻,胡三十还是不以为然,吴赟愤然转脸向孙琦,见他一味回避,声音都气得有些变了:“孙琦,你呢,你也信胡三十信的那些鬼话?!主母诛杀吴曦有什么不可思议?当初主母诛杀单行,你我全都在场,那时候大家都说她‘勇冠三军’……”
“此一时彼一时。”孙琦眼圈微红,“当年还不知道,她,居然是金国的公主。”熟悉孙琦的人都知道他和金军有不共戴天之仇,早在追随林阡之前他就在陇西占山为王对金军誓死不降。
柴婧姿暗想,哦,金军看来还有别的谣言植入人心。“金国公主?”她微吟这凤箫吟的又一重身份,不知真假,饶有兴趣。
她又猜对一半,战狼亲口说过:“凤箫吟的身世,其它时候都可以被宋方忽略甚至对我军有消极影响,但此情此境宋方濒危,一来没有林阡庇护,二来她自己是信仰所系、如何可以有半点不稳?可惜这身世是她终生污点,徐辕极力为她造势,恐怕要失算反噬了。”故此,当前的金宋战场两个精神领袖,竟奇迹般地是“林楚江的儿子”和“完颜永琏的女儿”这般的置换关系。
“何必纠结血统,她为金国做过什么事?杀过什么人!算哪门子的金国公主?!”吴赟明辨是非,力劝回头是岸,“孙琦,没什么此一时彼一时的,输仗是因为胜败兵家常事,至于主公,他也不可能滥杀无辜,和主母一模一样是被金军中伤!你们擦亮双眼,竖起耳朵,听着看着,这定西战场不再是主公失踪时的群龙无首,主母和天骄已经及得上主公九成,风威越将军也将到来、助我等抗金一臂之力!这个时候谣言四起,显而易见金军急了!!”
“自欺欺人!杀害主公的战狼和林陌,已接连杀伤华前辈、郭大侠、肖忆、蓝扬、袁若……否则怎教天骄和越将军才从襄阳抽身便又顶上来补?这还不够,金军怎会满足于此!曹王早就用了数日独处的时间说动了凤箫吟倒戈,父女勾结害死了何勐、打败了从未败过的天骄!甚至连主公都是她累死的!”胡三十站在传言的基础上头头是道。
原来,近来竟有言论说:凤箫吟前段时间失踪不见,直接导致了林阡入魔暴毙;而这段时间原本就是曹王利用传授武功的机会来策反她的,众所周知回来之后凤箫吟真的武功大增行踪诡秘判若两人;而盟军从她回来之后的屡战屡败全都是因为她的变节,所谓的能与战狼抗衡也不过是表面的假象罢了!
“天骄比你还糊涂吗!变节了他还留着她!?”吴赟怒不可遏。
“天骄?或许已被她杀了控制了!吴赟,你难道不觉得可疑吗!她失踪回来不久,完颜永琏就宣布退隐,不正是因为说服她为内应了高枕无忧了才放心功成身退?!她与林陌在灵堂交锋,明明不敌怎就没有死在当场?分明就是为了诱引接应她的天骄败死!还有何勐牺牲那日,竟还有金军到她帐中给她送信,分明是与她暗通款曲,部将们想要杀掉那人,凤箫吟却还拦着不让……种种现象都指明了,她已经在给曹王给金军效力。或许是她觉得血浓于水,或许是她存心要报复主公……总而言之,就快结束了,盟军将面临灭顶之灾,我们,我们退回陇西家园,将来能守多久便是多久。”孙琦噙泪说,越坚定的人其实越容易多疑和脆弱。
“糊涂啊,定西也是家园,从这里退一步,陇西就少十年……”吴赟说不下去,痛心疾首,“天骄他们说得对,千疮百孔的定西,最容易被这些捕风捉影的谣言渗透。”
婧姿听得纳闷,暗忖:报复主公?为什么凤箫吟要报复她男人?是信了林阡滥杀无辜所以她要斩妖除魔呢,还是觉得林阡女人太多所以她因爱生恨?婧姿轻笑,差点出声。
忽然又想起入夜前她斥责王坚余玠时说:金人来了抗金联盟的人会不知道?金军有间谍在他们,他们也有间谍在金军的——可惜,这句话未必成立了,本该洞若观火的时候,宋军居然在内讧!原已被徐辕和凤箫吟提升到九成高的士气,竟被那战狼几个谣言就轻易击得粉碎。
“我们愿帮他们又如何?他们连自家大哥都不信。无聊。”青面兽总算从魔怔状态下出来,打着哈欠边低声说边准备走。
“是大嫂。”婧姿赶紧捉住他,示意继续听,并且告诉他,凤箫吟啊主母啊盟主啊是个女的。
“噢。”青面兽呵欠连天,似乎很困。
“谁真想临阵脱逃!三哥,你知道我脾气硬、战死沙场三生有幸,但若是执意留在这里被凤箫吟和金军夹攻,只怕连刀枪都没机会握紧就白白送命!我肯,我麾下兄弟也不肯!”孙琦言之凿凿,胡三十连连点头:“还啰嗦什么!走吧!”
“不准走!”吴赟大惊拔刀。孙琦还存希望:“三哥,同我们一起走吧!”胡三十提刃相迎:“四哥你先,我来殿后!”三个人声音混在一起谁也说不服谁。
孙琦一边坚定地指引逃兵,一边继续对吴赟陈述:“三哥,我原以为凤箫吟是个母亲被我军杀害的金国公主,心想她即使与主公有血海深仇,也早已化解成了夫妻之间的恩情。最近才知,她的母亲竟是冤死的,我军在洞庭围剿一个病入膏肓的无辜女人根本有违天理,事后发现做错竟也不肯承认还不了了之更加是有失道义。此外,当年她在襁褓,凌大杰那些人三番四次地救过她命!我要是她,我也被曹王感化,不可能再去杀自己的亲族,因为他们才是合情合理的那一方!”谁都觉得自己看得最清晰,众人皆醉我独醒。
婧姿蹙眉:原来说的是这个报复?真不得了啊,凤箫吟这是要帮她男人杀她全家啊……
“那么,你要是她,会抛下这个好不容易强起来的抗金联盟吗!任由像你、像我这样的无法逆转形势的寻常部下、在这里彷徨凌乱以至于刀兵相向吗!”一边辩驳,一边武斗,注定了吴赟以一敌二,渐渐忘却他的来意是防御金人——这般内讧反而更加便宜金人!
下一刻,倒是青面兽耳朵一动先行发现了异类的存在,只不过那个脚步接近到三丈开外就立即远离,传到青面兽鼻子里的气味和手里抱着的人头相似……青面兽想都不想一手拉起柴婧姿就追了上去:“凶手同伙!”“啊……”柴婧姿还没听完呢,就被他带得飞起来了……
原还不悦,可是在万水千山里腾云驾雾实在是太惬意,算了算了……久矣,却还是有些难过,靠住青面兽的肩膀,柴婧姿情不自禁哭了起来。
“咦?!”青面兽发现她在哭,陡然刹住脚步,衣袖给她狠抹,一句话都没有又继续跑,跑了几步发现方向错了又回头。
“大官人,你怎么不问奴家为什么哭?”柴婧姿没见过男人抹眼泪这么粗鲁的,差点把她鼻子给抹下来。
“沙太大,我也难受。”青面兽回过头,原来也有眼泪。
“哎,像你这样多好,没有烦恼。”柴婧姿叹了口气,轻轻给他擦眼睛,“我是听到他们诋毁那凤箫吟,想起从前听过的一句话,‘与人善言,暖于布帛,伤人之言,深于矛戟’。那般女中豪杰,竟要陷于流言,我要是她,听得难过了,或许会拿起刀来抹了脖子一了百了。”
“她不会的。”青面兽忽然说,说的时候语带笃定,“她有林阡。”
“……”婧姿一愣,“什么?”
适才这两句话,他说时不像他,可惜那状态稍纵即逝,再回答时他像失了记忆,反过来问她:“嗯?”
“嘤嘤嘤,奴家跑不动了,你背一下好不嘛?”婧姿知道问不出所以然来,看准机会立刻调~戏起他。
“好!”他也察觉步速过快,便一手提着人头,一手把她扛到肩上飞奔过去……
“哎哟哎哟,你个死鬼,懂不懂疼女人呐……”婧姿一路笑着叫唤。
“到了!”他忽然说,她赶紧闭嘴。
她带他躲藏到树后,看前方略显荒芜的战野上千余铁甲战士,在四个首领的带领下磨戟拭刃,整军待发。
“二子还没踪影?莫要误了军情。”老大问。“老大,二哥恐怕打女人的瘾又上来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等他了吧!”老三说的二哥,看来头颅就在青面兽手上。
“真他娘的不分场合天天误事,迟早被我从‘六大害’里踢出去!”老大破口大骂。“还是再等等?”老四还在张望,却把老五先张望了回来,虽然青面兽和柴婧姿已经到了,老五这个被追的反而跑在后面,现在才气喘吁吁地站定:“各位兄弟,别再等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出什么事?”老六蹙眉。
“那边宋军主力自家人打起来了!咱们立即去吞掉他们,帮刘将军把石峡湾冲它个七零八落!”老五口中说的刘将军,正是金军的常胜将军刘铎。
“可以,原就是约定半夜与会宁那边夹攻的,我们这些先锋打头阵,早片刻也无所谓。”老六点头。
“对啊,还是头功!”老三喜笑颜开。
“宋军该不会是假意引诱?”老四还有忧虑。
“不会。听着更像我军的离间计起效了。这种离间分化的计谋,敌人一般来说不会将计就计、以免搬石砸脚。”老六分析完,老大立刻打定主意:“那就杀过去,吞一个是一个!”
“老大英明神武!”老三一边欢呼雀跃一边阿谀奉承。
不错,离间瓦解,战场上素来都兵不厌诈。
同类型的计谋,林阡对赫品章、楚风流都用过。战狼现在报复在凤箫吟身上,寄望于对抗金联盟釜底抽薪,这成效,当真比射多少招降文书都立竿见影。
区区两日,有关“越野父子诬陷柳月”“凌大杰喂血救公主”“柳月洞庭被围剿致死”的传言满天飞,直接铺陈了凤箫吟的前世今生恩怨情仇。故事里的反派还是越野山寨和短刀谷,现目前正处于金军兵锋下的越野山寨和短刀谷!此情此境似极了曹王父女里应外合为柳月复仇,顺理成章,深入人心。
“仆散揆,如此也算为你出了一口恶气?”夤夜,战狼预感到计谋即将成功,实力悬殊的大战就要发起,虽然身在会宁,不免望天冷笑。
凤箫吟,她和徐辕的表现稳定不一样,本就锋芒太露,难免争论不休。战狼也知道徐辕的苦处,多事之秋盟军需要锋锐的精神支柱,可不就只能是铁腕作风的凤箫吟吗。
不过,既然是不得已而为之,徐辕自然自知短处,故而日前再三对吟儿强调,定西作为最破碎战区,人心是当先需要安抚的,尤其“临江仙”最好收回来;另一厢,柏轻舟听到安丙和柳月的零碎传言后也立即提议,那帮土匪,沈钧曾嵘求不回来,那主母就亲自去一趟定西,一手收了他们,一手也以此功绩来向越野山寨那些可能会出现怀疑的人示威——
来定西,吟儿是怕临江仙这类匪帮或越野山寨的旧部出岔子,谁想到此间是陇西单行寨先叛变!
是的,没有错,陇西单行寨,是当年跟着她风七芜混的人,她原以为关系最铁,作为她的后盾会最可靠,谁知今晚他们会因为半信半疑而相互打起来!反倒是史秋鹜、郭傲、赫品章那些越野山寨的人,在她到定西后还没开始大刀阔斧就坦言相信她!这是为什么!?
她后来也渐渐懂了,那些人,一定程度上和她同病相怜,都曾作为越野、郭杲、苏慕梓的死忠不被盟军接受;而孙琦胡三十这些人呢?正宗的抗金联盟,从未体会过那种不尴不尬……
然而她当时是真的不懂,远远听到孙琦胡三十骂她害死主公天骄,又惊又怒又悲又郁闷,邻近听到吴赟为她辩白说她不可能抛弃盟军,既是感动又难免伤感、不久前还让她觉得到达巅峰的抗金联盟竟然一下就走到末路……至于孙琦胡三十说她不可能向亲族动刀兵,她厚着脸皮在耳朵里过滤得干净,还能如何,这立场怎么站都是错的,只能告诫自己,坚持林阡所坚持,守住那个最初的凤箫吟……况且她脾气真是不好,眼下林阡被害,她这悍妇就是把天掀翻过来都做得出,又怎可能去管什么千夫所指百味杂陈。
青骢马一骑疾驰而来,眼见在胡三十孙琦武器言语的合攻之下吴赟已经流露出颓势,忍无可忍的她当即飞身一掠而下,一剑如虹将他们三个强行拆分。
吴胡二人杀得白热,谁知突然被血光分割,正待再杀,一同受阻,与此同时四围俱寂。
一声马嘶,火光齐齐飘移,众人乍见那一袭白衣轻灵落地,先是震撼其剑法舍我其谁之魄力,后又迷茫她身世和身份的极端对立,所以齐刷刷地沉默和后退。
“主母!”吴赟收起刀来,喜出望外;胡三十却还提着刃,恶狠狠地瞪着她,一副林阡不复活就绝对不会相信她的架势;孙琦双剑在鞘中将出未出,表情繁复流露出他心念千回百转。
勾起吟儿的记忆,不错,这个孙琦,虽矛盾她身世,却欣赏她战力,所以可以拉回来!
笑了一笑,即刻扬威:“昔年我诛杀单行,各位全都在场,无不见我一身是胆;后来我近交远攻去帮林阡粉碎楚风流单行的合作阴谋,各位也都随行,看到了我智谋超群。单是那场陇西之战,战功我认第二便没人能认第一。我倒要问一句,我凤箫吟要当盟主,谁敢说个‘不’字?!”
“是!我军是因为见到您,才更坚信主公没有死!”吴赟站她身后,激动忘乎所以。昔年这位置,孙琦也站过。
这威风一旦摆出,立即有人被收过来,她见孙琦迟疑,乘胜追击说道:“昔年单行叛变,反咬你暗通楚风流,你自己也辩解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孙琦,你怎可能不了解我这处境!”
孙琦怎会不记得昔年恩情?若不是凤箫吟明察秋毫他早就丧命,何来他今日的猜忌质疑?这也是他一直没有底气的原因:“盟主,我也不想如此,然而那传言跟真的一样……”
“传言就是真的,我就是金国公主,母亲确实是被上一代的抗金联盟冤杀,凌大杰曾给襁褓里快要死的我割肉喂血,他们全都是我的至亲。但不知身世的十几年,我都是云盟主养育长大,她授我以宋融金之念、根深蒂固,后来我遇到林阡、徐辕、厉风行、金陵……太多人数不清,他们和我理想相同,一起缔造了这个新的抗金联盟,他们是我的至亲至爱、甚至他们就是我自己。我若不能两者兼得,也就只能不负光阴。”她索性对战狼的毒计以毒攻毒,坦白身世,加以明志,既动之以情,又大乱大治。
果不其然,孙琦或胡三十的麾下,再不是机械性地或被迫乖乖地过来吴赟这边站队,而是面色凝重、平静而认真地被她说服过来。
不听话的只有胡三十那样的莽夫,因为他听不懂啊:“果不其然承认了,话说得再好听,她也是金国人!”孙琦脚步移动过,却是舍不得胡三十才没动,他这个七弟太不省心了。
“我本载舟之水,风激必起波澜,覆舟非我所愿,奈何此身非我。若舟极力行稳,待我与风起落,管它风急水翻,不过清风好雨。”她望着孙琦一人,走慑服的最后一步,暗指那波澜是战狼引起,诸多巧合多半也是误会、自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孙琦被她一双眼盯得防备尽失,听罢情不自禁缴了剑:“盟主本就是陇西寨的寨主,孙琦唯盟主马首是瞻!”
“中邪了吗!这金国女人念的什么咒!”胡三十愣在那里,拉不住也理解不了孙琦。
“胡三十你跟金兵打久了,连汉人的话都听不懂了吗!”吟儿立马还嘴,对说到这份上还不动容的人,比如胡三十,比如林陌,都是深恶痛绝。
“主公说过的,你凤箫吟就是个巧舌如簧、嗜好虚名的小人!你辩再多也辩不了,何勐就是被你害死的!”胡三十这句话,令吟儿倏然懂了,原来问题出在陇西寨是因为何勐……
“林阡说我巧舌如簧、嗜好虚名?他喜欢我才那样说的!你们这群蠢蛋还相信了!难道他随口说句话你都要奉信一辈子吗!”她本来还怀疑胡三十是细作恶意生乱,但看到他实诚地点头之后,她立即意识到,胡三十是因为太迷信林阡而打心底里不接受旁人……这些日子以来,太多类似的人了。
“那林阡还称我守千城护万民呢,你怎么不奉信了!天骄是在他那句话的基础上才说我庇护了淮南、川蜀、陇陕所有军民——这名号又怎样?本盟主担得起!”至于何勐,她不辩解,确实有她连累的因素,她也能设身处地地想到,眼前这些人目睹过一个个战友牺牲,当逃兵既是失去信仰、也更是因为害怕吧!哪个人真的不怕死?
不免长叹一声,昔年苏慕梓引发的定西之战里,被林阡誉为“其徐如林”的袁若、“动如雷霆”的何勐、“难知如阴”的百里飘云、“不动如山”的沈钧、“其疾如风”的曾嵘……那个组合,注定不全了。
“七弟,你做什么……”明明应该大势已定,孙琦却看胡三十等三十不到的人不依不饶转头就走,一愣,急忙喊住。
“回陇西!”胡三十把刀横着扛在双肩上,“备战!”
吟儿没有追,一来她有收服临江仙的任务在身,二来……春雨如膏,农夫喜其润泽,行人恶其泥泞;秋月如镜,佳人喜其玩赏,盗贼恶其光辉,天地都不能做到人人都喜欢,更何况她这个凡人?
胡三十走后片刻,吟儿和孙琦还在疏散人群,吴赟的脸色忽然一变:“糟了!”
“怎么?”吟儿转身,望向吴赟。
“我原先是听闻有金军作祟才到这里的,适才打起来,竟完全忘了……”话声未落,西南山野犹如往地底坍塌,在场众人全都觉脚底一震而陷。
“完全忘了?下不为例。”吟儿当然知道这里位于边界,却未料到,吴赟等人因为出现内讧而完全没有设防,适才她自己也忙着收服叛将而忘却对外,此刻回想起来,才知不管自己出不出现在这里,她和她的盟军都始终身处在被战狼算计的天罗地网里——
战狼这几日的攻心到这里水到渠成,却不是要挖越野山寨或短刀谷的墙角,那些前尘往事不过是铺垫而已,那些人徐辕和柏轻舟会算到那他自然要避开;战狼的终极目标是以何勐之死来呼应那些前尘往事、坐实曹王父女串谋、从而激化胡三十孙琦和何勐部下等陇西寨军兵叛出!在拉大那群徐辕柏轻舟意想不到的陇西寨众的破绽之后,立即由刘铎率领麾下借助这群人的内讧为跳板,完成和会宁金军对石峡湾沈钧的夹击!
这妙计因为算人之不能算,故而对于战狼来说是稳的,即便凤箫吟这样的盟军主帅及时到场安定军心,也很难减轻损失——
虽说此刻出走的只是三十人不到,但刚刚内讧预留给金军战机的岂止百人!殃及的成百上千!现在金军很可能已经杀过来,吟儿再说“进入全面战备”都为时已晚,因为盟军可能连阵都来不及摆!难道说,她又要败?连累石峡湾被金军冲垮、定西被金军铺占?这下可好,中伤她的谣言又要坐实……
当是时,竟还有人双手合十默念老天保佑金军没杀来,吟儿把心一横,仗剑立于金军铁骑将要席卷而来的飓风之下,怒喝:“求天无用,只能求我!”竟似要在宋军羸弱之际以一己之力来对抗刘铎那未知人数的兵马。
出走的胡三十,是最先遇到和目测到这些兵马的人,当看见黑压压的战甲如潮水般往这里冲杀时,他呆若木鸡手足无措竟不知何去何从。
浩劫将至,最先有五个金军高手,同时以五种神功往胡三十当头击落,罡风下他动弹不得绝望透顶,本能喊出一句:“主公啊!您在哪里?!”
戈挥天月皎,血洒阵云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