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宜迟,宋帝通过毕再遇,传达林阡一道密旨。
这封赵扩手书,眼下就在林阡手里,开篇是表彰他招安山东红袄寨有功。
以此切入,言道:奸臣伏罪,金贼俯首,大宋得以一统,民众安居乐业。爱卿功绩彪炳千秋,封定北王,联姻谈靖郡主,从此长居江南,荣华富贵享之不绝;虽为异姓,王位也将世代沿袭;手下民兵尽收编入正规军,论功行赏,拜印封阶;不恋功名者,珍宝美女,田地牛马,任由挑选。
民兵,就是盟军了。天下太平,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兹事体大,为示尊重和诚意,赵扩先给出的是“密”旨,意思是要等林阡同意了才真正执行。
可赵扩拟这道圣旨的时候,天下还没平!追溯起来,此信到达山东时适逢群狼扑虎将发未发,毕再遇的人不会对杨鞍防范,所以信中有关红袄寨的内容,大概率也是推离杨鞍的一道力,无意间引发了天下的不平……
“这不行!”而今林阡见信,色变拍案而起。
且不说他心不在西夏江南,且不说他不愿趟朝堂浑水,前线的仗,压根没打完,就算打完也要收拾残局、镇压流寇以防死灰复燃,如是,盟军岂可说散就散?
此外,叶文暻是因他才早逝,云烟尚在守孝期间,吟儿和他成婚八年已有三个子女,无论出于哪方面原因,他都不可能娶云烟为妻!
“主公,不可!此为试探,您这般严词拒绝,必会被认定篡逆!”杨叶立即提醒林阡莽夫注意分寸,这诏书能写出来就是在对你起疑心。功高震主,你本来就跑不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早。
杨叶分析说,大宋王爵及身而止,通常不世袭,异姓功臣封王则更少。这般允诺,岂止厚爱,近乎讨好,就算婉拒也是不给宋帝面子,很容易引发误会继而撕破脸。盟军可承受不起再经历一个恼羞成怒的杨鞍。
况且,理论上林阡也不该拒绝,许嫁的不是随便哪个用来政治捆绑的帝姬,而是云烟,这是宋帝基于知道林阡和云烟曾是一对神仙眷侣的情况下提出的合情美事。若拒绝,就是对宋帝正面刚烈说他林阡想和吟儿一生一代一双人——对出身曹王府的完颜暮烟的眷恋远在对南宋家国之上?坊间“通敌卖国”的流言,宋帝必照单全收。
“呵,那就跪谢皇恩吧。”陈旭冷笑。虽是书生,毕竟早年就落草为寇,陈旭原先也没察觉到朝堂竟如此虚伪,今日看见这道心急如焚的圣旨,又听到杨叶面面俱到的分析,陈旭的心要多凉有多凉。
“不,也不能完全接受!倘若太过迎合,反而暴露出我们已然看破。双方会对一些莫须有的事情心照不宣,以至于误会本来还没有、却南辕北辙越来越深。”杨叶摇头否决。
“那……还要半推半就?!”陈旭瞪大双眼,羽扇都摇停了。
“不错。无论书信答复,抑或面对信使,主公都可这般说:林阡惧内,须得回到川蜀,同夫人商量后再做定夺。”杨叶苦笑。为了化解公事上的尴尬,不得不以私事来挡。这般回答,可显得林阡看到圣旨后心里乐开了花、只不过是没胆休妻才不能立刻允诺。
眷恋郡主美色,就给了宋帝定心丸;怕凤箫吟,林阡并非因为情爱,纯粹只是那悍妇太能打,于是也就不可能对曹王府爱屋及乌。宋帝会笑说,不是叫你休妻,是齐人之福……信件来来回回,多的是时间来缓冲、周旋。
“还可以加上一句,一招棋错,尚未‘定北’,林阡委实受之有愧。”林阡说,此一时彼一时,宋帝写信时金军还未逃脱,可现在不一样了,盟军若解散就会便宜金军,“如今我有罪在身,若能补过、建立功勋,回头再娶郡主,感谢皇上抬爱。”
“挺好,不卑不亢。”杨叶想了想,觉得这话虽是真相却很多余,但明白林阡向来一人做事一人当,所以还是赞同了他。
“够卑的。在家怕老婆,出门畏君威。”陈旭继续摇扇,但露出舒心的笑,从前他不敢嘲讽林阡,最近怕是被谷雨濡染,“要不再跟皇上谦让几句,求赐国姓?当个赘婿?”
“咳,言多必失啊……”杨叶制止了这些更加多余的馊主意。
“哎,他竟也不信我。宁肯以他亲妹为质、为棋,将我掣肘。”林阡因宋帝而起的郁闷,叠加在因杨鞍而生的失落上,骤然发现他俩的被害妄想症那般相似。
“主公应念旧谊,不妨教叶公夫妇差遣暗卫,对谈靖郡主予以周全保护。”杨叶建议。
“不止!”陈旭见微知著,忽然举扇挡在正在说话的两人中间,“还要派多些人,去保护韩侂胄!”
“怎么?”杨叶和林阡皆不解,林阡忍不住愠怒:“姓韩的老儿!?你忘了他曾把我当恶犬?”
“宋帝素来对主公深信不疑,何以今次对主公半信半疑?可见主公失踪这几日,有人对他吹了不少耳边风。”陈旭说,“能挑拨主公和宋帝关系的,天下间屈指可数——韩侂胄之于宋帝,正是李全之于杨鞍。”
“一旦韩侂胄自毁长城,那就很容易给政敌机会趁虚而入,若然主和派杀了他去满足当年仆散揆要求的和谈条件,不管是谈和还是求和,都是长金军志气、灭大宋国威。”杨叶马上理解了陈旭的意思。
“那就……去保护他吧。”林阡无奈,“不跟他一般见识!”
晚了。
想自杀的人,谁都救不了。
金军金蝉脱壳的消息传回临安,这位韩太师再一次、第一个跳出来,断言林阡弄鬼、妄图自立。
这倒不是韩侂胄闲着无聊了——没时间啊,在风平浪静了一段日子以后,这几天又有不少官员对他开启了新一轮攻势强大的弹劾。
那他为什么不反咬回去,还是继续紧咬林阡不放?因为他这次没混淆敌人——就是林阡暗算我,我要搞林阡!
发生了什么事?恭喜素心,她称心了。原来,韩侂胄日前探过赵扩口风,大喜圣上果然想换太子“和微臣想到了一起”!却又尴尬地发现,赵扩属意的不是自己费尽心机经营关系的沂王之子,而是那个靠走捷径上位的叶文暻遗孤叶鸣铮!?圣上居然好像有这样的想法:如果将皇妹这么快就改嫁林阡,朕对不起那个为了江山社稷鞠躬尽瘁的文暻,而且鸣铮他小小年纪就懂事、聪明、有仁心……朕甚为喜爱……
“圣上,万万不可!!”韩侂胄大惊,“您好不容易才把林阡软禁到临安,却又给他一个挟持小皇帝摄政的可能?!鸣铮就算改易身份,血缘仍属谈靖之子……还是贵和比较适合当太子……”
慌乱中口不择言,虽是闲谈,赵扩仍大动肝火:“韩侂胄!你咒朕早死,吃了豹子胆管起了朕的家务事!”太子的废立是主观意志没错,但那是皇帝的主观意志,不是其他任何人的!!
而就在为了太子的分歧不欢而散之后,韩侂胄无意中又发现,林阡竟在自己身边安插了奸细冷飘零!继而开始怀疑杨皇后史弥远那些小人实际都是林阡在背后主使。既然敌人是林阡,那更要集中火力、清君侧!
陈旭对林阡说“还要多派些人”,这个“多”字表明,叶文暄本来就被林阡授意要保护韩侂胄,毕竟仆散揆一年前就要这颗头颅来损害南宋国体……可惜韩侂胄不识好歹,一旦剔出冷飘零这个暗卫,就开始忙不迭地躲起她来——要不怎么说韩侂胄和吴曦一路人呢,想当年,吴曦对那个被曹王派来保护他的孤夫人,也是一副态度。
言归正传,朝堂上,韩侂胄又一次冲着林阡极尽诬陷。灭亡前的疯狂,夺走了他所有理智,以至于满身都是破绽。
史弥远等人在有关林阡的忠奸问题上权衡轻重过后,大部分保持沉默,对韩侂胄而言,倒显得更像是林阡指使。
尽管不少参与过前线指挥的官将都为林阡作保,虽然赵扩本来有头脑有主见,然而被韩侂胄这么一闹腾,内心深处焉能不慌……
“金军逃脱,‘定北’尚早,受之有愧”——隔日,收到林阡这般推辞,然而金军的逃离,发生在林阡见信前还是见信后?会否是林阡为了拒绝云烟,更为了放金军生路,故意?!
但看见过云烟溢于言表的憧憬、喜悦,又读出林阡另外几句有求娶郡主的心意——他们分明相隔万里却两情相悦,令赵扩不相信林阡会在凤箫吟那种河东狮吼的树上吊死……思前想后,仍然选择相信:胜南一定不会串谋曹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