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送张从正走后,林阡便立即翻阅起那治病撮要,刻苦钻研,好学之至,无形之间,已成了张从正半个弟子。傍晚时茵子和吟儿陆续醒了,四个人就在这竹庐旁造起晚饭来。
南崖风景独好,绿荫覆盖,瀑泉缭绕,别有一番隐逸滋味,哪怕这竹庐、茶翁和阡吟,全都是此佛山之过客。随走随隐,便是最好的人生态度。
晚餐简单而温馨,全是寻常人家该有,那场景,仿佛茶翁是林家的爷爷,而茵子是他们的小妹一般。那气氛,亦是轻松舒适,无忧无虑。
林阡对负责下厨的茶翁鞍前马后,无非想偷师对付火毒的食物,茵子和吟儿,就在桌边等吃。茵子虽然很讨厌林阡,但对吟儿却特别好――谁教水赤练是他吓走的,该。
“事先真没想到,张神医是这般为人,不仅仁心仁术,还将经验倾囊相授。”席间林阡对吟儿讲。
“或许是因为,张神医的身上,跟你有一样的地方吧。”吟儿说。
“嗯?”
“都是入世者。”吟儿笑,“又都喜欢风雅之事。”叹息了一声,“还都是坚持着在完成自己救人的理想。尽管这条路,很可能会有许多人提出异议。”
“说的是。”林阡笑着拨弄她头发,“吟儿愈发聪明了。”
不知何时,有风携着雪花相拥入世,飘落在山头、林间、竹中、篱笆上,终找到了林阡指尖吟儿的发。
“下雪了,吟儿。”他微笑,不觉又将吟儿抱紧了一分。他喜欢,每一个辽阔的山河,每一片苍莽的天地,都有吟儿陪伴。
“是啊,若是下到夜里,应当会积雪吧。”吟儿伸手接雪,眼睛一亮。
“哈哈,又想玩雪仗?”林阡爽声大笑,“若不是有个蒙蒙,只怕一蹦三尺高。”
“谁说的,我有那么不淡定?”吟儿佯怒,板起脸来。
茶翁见他二人如此,面中流露一丝怜恤。
“除了张神医之外,晚辈与内人最要感谢的,就是茶翁前辈。”饭毕,收拾狼藉时,林阡对茶翁相谢。思及先前还疑过他是否敌人,现在却得他救了吟儿,林阡不禁又自嘲庸人。
“哈哈,不必谢了。这些食物,也只是起到暂时压制的作用。别说食物,就算是药,世间也没几种能根治火毒……”茶翁笑而摇手,忽叹,“倒是阴阳锁,唉……待孩子出生以后,你需尽快为她施针,不得再拖。”
“茶翁的意思是,现在是根除‘阴锁’的最佳时机?”林阡心知肚明,见茶翁正色点头,林阡目中流露一丝煎熬,“只恨那丫头倔强。然而,孩子的意义,又实在重大……”
“实则若无禁忌,子和定能将她根治,然而此刻诸多受制,只能如对付火毒一样、暂且给她缓解。几个月后,孩子一旦出生,你须立即施针彻底――希冀那时,阴锁还未有恶化。”茶翁说。林阡缓缓点头:“只要孩子出生了,祛邪行气之时,压制火毒就可不局限于食物,应比现在容易得多。”
“她身上的火毒,虽说目前仅能‘压制’,但只要将来能找到世间最烈的寒毒,也还能将她的气血回调正常。”
林阡心念一动:“虚寒毒婴……?”不,没用,吟儿在落难平邑之时,身处过虚寒毒婴的氛围下。也就是说,虚寒毒婴,都不够资格。唉,这么多年来,他及麾下众多军医,不都一直在找吗,苦于无从入手,难不成这茶翁知道?
“如果是几十年前的火毒,虚寒毒婴或也够了。但几十年来,金宋间的火毒,互不相让,负势竞上,已到了一种失控程度。”茶翁摇头,“只可惜相比之下,寒毒却冷冷清清……当年与我一起专攻寒毒的同道们,或是因接触寒毒过多而枉死,或是半途而废、转攻食物如我。”
“为何?”林阡心惊。
“火毒是全往内渗,不肯外泄分毫。寒毒则是全往外露,一旦靠近,都会有损。”茶翁说。
“嗯。”林阡领悟,“所以,这世上火毒良多,寒毒却很难配制。”
“能通行于世的寒毒,反而都名不副实。”茶翁道。
林阡一怔,诸如唐飞灵的寒食花、楚风月的夜寒罂粟,南弦的虚寒毒婴,全都已经令人不寒而栗,未想在这茶翁的口中,依然是瓦釜雷鸣。
“不过,只有一个人,当时他所配制的寒毒,已经具备了对抗火毒的能力。且还能最大程度地控制外泄。”茶翁道。
“何人?”
“是太行义军中,一位名叫胡?的军医。”茶翁说,“老夫此生,也只认输给他一个。”
“胡?……”林阡暗觉这名字熟稔,不知何处听过。
“可惜一夜之间,他人间蒸发,各种风传都有,也不知哪种是真。若能找到他,或他的后人,才有可能根除火毒。”茶翁叹了口气,“火毒这东西,太危险,不得一直留在她气血,不能一时不发就听之任之。”
“一定会找。”林阡点头,哪怕天涯海角。火毒令吟儿受了这么多年罪,他一直都没有放弃过寻找寒药。
“再说回这‘阴阳锁’,除了子和以外,你最该感谢的,应是另一个人。”茶翁道,“就是那个中‘阳锁’的人。”
林阡脸色微变:“怎么?”
“按你的说法,阴阳锁发作极快,以凤姑娘的身体,不可能撑过这么久,而且是在最近才略见频繁。说明那个中了阳锁的人,一直都在辛苦压抑。虽然他也不知道阴锁谁中,他却很可能已知害处,而不肯祸及无辜。”
林阡一惊,点头称是,阳锁他也中过,根本难以忍受,比阴锁更加折磨,对方是谁,如此大义?这样的一个人,若然吟儿生了小牛犊之后林阡给她解开阴锁,却如何能够就因此而断送了他的性命!?苦于无法知道他是谁,否则,还能一起带到张从正面前来、总会有治愈方法!那么,吟儿的阴锁,并不应施针根除?如此一来,一切的治愈方法,岂非都是空谈!
见林阡全然苦痛之色,茶翁轻叹一声,按住他的肩道:“寿命几何,殆有天数,不能强求,年轻人,想开些便是。”
“茶翁是说,吟儿的命……”
“说实话,她伤病如此之多,又要受生育之苦,只怕少则三月,多则……也只半年。”茶翁叹道,“除非奇迹出现。”毕竟,阴锁恶不恶化很难说,而对抗火毒的寒药,也许只存在于他的想象。
“会有奇迹。”林阡目含坚定,他的吟儿,虽不是武功最高,却俨然心志最强。
“好,有这份念,终是有希望。”茶翁淡笑,“无论未来会怎样,珍惜现在所拥有,才是最要紧。”
夜幕降临,林阡回到榻旁,抚着吟儿睡熟的脸,回味着茶翁的所有话。是,无论未来会怎样,珍惜现在所拥有的,我与吟儿的每一时、每一幕,才是最要紧。
窗外萧萧翠竹影,池边磔磔水禽音。心境,也自然而然地放到最宽。会,会有奇迹,吟儿从来都逢凶化吉。
吟儿的气色红润了不少,他发自肺腑地高兴,是以情不自禁地俯下身来,在她脸颊亲了一亲。原是想立即也睡下的,孰料吟儿噗哧一声笑出来,又在那装睡。
“怎还不睡?”他转过身来,皱起眉,严肃问。其实是怕扰醒了她。
“睡了一天啦。”吟儿微笑,轻轻侧过头来,仰起脸蛋,回敬了他一吻,真心说,“谢谢你。”
“?”
“佛山南崖,我很喜欢。谢谢你带我到这里。”吟儿笑。
“嗯。”他喜中有悲,想到不能带她回黔灵峰,只有在待产之时,才能够脱离战地。
“还要谢谢你,适才亲了我,我很开心,蒙蒙也开心。”她娇羞一笑,眼中却泛着狡黠。
他情之所至,于是再低下头,同时轻抬起她下颚,落下细致的又一吻。
然而两个人一旦吻上,竟然就分不开了,深挚、绵密、热烈、悠长,狂风骤雨,不可一世。这几个月的生生死死、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使她和他分别都蓄积了满腔的泪水或激情、想念与期盼,今夜,终在这昏暗的光线下爆发。忘乎所以,竟没意识到他们所处的环境,和身份的变化……
便听得一个娇嫩的童声响起:“坏人!”阡吟二人的思绪这才被拉回头,同时那声音的主人忙不迭地破门而入。
小小丫头,竟欲把林阡从榻上往下拖,虽然她拖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