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弦跟在老黑身后,往休息区那边走去。
老黑对他亲切很多,有本事的人在哪里都会被人尊重。
“这份工程倒是不忙,但挺危险的,毕竟是高空作业。
“其实我们原本的计划是安排爆破的,但金主不让,加上这种纯钢建筑爆破难度极高,危险性挺大,还需要拿出一整套计划,得额外花不少钱,维安就放弃了。
“你切割的时候注意点,金主有要求,每一块钢材面积在一平米,不要太大了。别看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头一次看见他们提这种奇奇怪怪的要求,不过么,这世上奇怪的人多了去了。
“工程机甲和配套的工具都是租来的,别弄坏了,弄坏了要赔的。
“今天不用上工,你可以在这里熟悉熟悉开拓者-12,或者熟悉熟悉环境。
“宿舍的话,这里宽敞,大家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不愿意挤在一块,都是睡双人间,你就分在我这组好了,正好我这边剩一张空床,怎么样,不介意吧?”
顾弦摇了摇头,反倒有一种亲切感。
他从小长大的训练营也是双人间,他和老查理睡一间。
这是一座老式建筑,一条长长的走廊,一边是空地,一边是排列整齐的门。
老黑带着顾弦来到最后一扇门门口,敲门没多久就开了。
一个身材干瘦,有一头钢针一样短寸白发的老人打开门。
他看上去有六十多岁了,面容和善,见着顾弦有些好奇,又朝着老黑笑,抿着嘴。
一只橘猫“喵呜”围在他的脚边转。
“这是老陈,这是新来的顾弦,学生仔,本事倒是挺大,我很喜欢。住在这,老陈你没意见吧?”老黑看年龄以为顾弦是学生。
老陈连忙摆手,嘴角挂上欢迎的笑,却不说话。
老黑带着顾弦走进去。
房间不大,有两张书桌,两张空床,都很干净。
一张书桌上摆满了精致的泥塑,还有一个未完成的半成品,正在上彩。
“这是老陈喜欢了一辈子的东西,”老黑笑着介绍道:“他玩泥娃娃有一手的。”
老陈红了脸,不断摆手,挡在桌子前面,不让他们看。
顾弦无意间瞥了一眼,泥塑很漂亮,栩栩如生。
“你没带衣服被褥吧?走吧,跟我来领生活用品,工地提供的。”老黑把顾弦叫出来。
走了挺远,老黑才低声小声说:“你没发现老陈有什么问题?”
“不爱说话?”顾弦问。他观察事情很仔细。
“也不是不爱说话,他舌头让人拔了。”老黑做了个拉扯舌头的动作,“参军的时候围剿海盗,被抓住了,海盗逼问他,他打死不说,他们就拔了他的舌头,去迟了就死了,现在只是不能说话。”
顾弦脸色如常。
老黑在悄悄打量他,看见他没什么反应,好奇问道:“你,不介意这种事?”
顾弦摇了摇头。
老黑松了口气,笑道:“说起来,你俩也挺像,一个不爱说话,一个不能说话,住在一起倒不会有什么冲突。”
顾弦心里想着工程结束发工资这件事,问:“这里的工程什么时候结束?”
“半年左右吧。”老黑想了想,“倒也不是不能更快,但金主说这样的速度刚刚好,不用太快,不明白为什么。不过官僚么,谁知道他们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咱们只管做事,这种事情别去理会。”
顾弦跟着老黑领了东西,抱着一堆生活用品回到屋子里。
老陈收拾好了他那一边,虽然没什么可收拾的。
肥肥的橘猫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来的家伙。
老黑打了个招呼,忙自己的事去了。
顾弦收拾好床铺,倚在床上,正盘算着怎么提升工作效率。
他想早点结束工程,早点拿到钱之后,也就能早点完成老查理的愿望。
突然感觉有人在拍他,他扭头一看,老陈抿嘴笑着,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他一只手“喀嗤喀嗤”揉着硬硬的像是钢丝一样的头发,一只手递过来一个橘猫泥塑。
看样子是模仿地上趴着的这头橘猫做出来的,拳头大小,很漂亮。
顾弦措手不及,愣在那边。
老陈笨拙的以示亲切的笑容几近于讨好,得到顾弦像是抵抗的反应之后,皱纹逐渐回到脸上,要把笑容代替。
他手微微颤抖了一下,正要把泥塑拿回去,被顾弦抓住。
“谢谢陈伯,我很喜欢。”顾弦笑着说。
老陈刹那间满面红光,笑呵呵地回到自己的桌子面前,又开始做新的泥塑。
顾弦拿着橘猫,手指拂过橘猫的爪子,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他皱了皱眉头,仔细一看,橘猫的爪子是用一种浑浊的白色晶体制成的,很尖锐。
他的手指被划开一道小口子,不知为何却有些晕眩。
晕眩?
顾弦的视线落在老陈的背上,陡然间汗毛直竖。
是老陈要害他么?还是什么情况?
他想不出更多了,眼前一迷,陷入了一种古怪境地。
他像是灵魂出窍一样漂浮在空中。
渐渐的,下面的床、身体,地上的橘猫、书桌旁的老陈都不见了踪影,被迷雾替代。
到底是什么情况?
顾弦措手不及,眼前却一花,看见了无比眼熟的地方。
这是哪儿?
他打量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却浑身都在抗拒,下意识否定那个答案,不断找着借口,譬如到处都一样,眼熟很正常。
直到他看见那棵枯树,整个人像是被闪电劈中。
枯死的海棠树!
真的是训练营!
怎么可能!
我已经逃出了训练营,训练营已经被毁了一年了,怎么可能还会来到这里?
顾弦确定他已经逃出训练营。
这里是他的噩梦,也是大家的噩梦。
那场面对教官和守卫的战斗让他现在想起来仍旧手脚冰冷。
鲜血横流,到处都是爆炸的机甲和死掉的同伴。
“跑!跑!”
他似乎还能听见老查理的叫声。
训练营最终毁在了反物质炸弹的手里,顾弦保证没有人能从那场爆炸中生还。
那么眼前这一幕又是怎么回事?
这棵海棠树,顾弦永远不会忘记这棵海棠树。
教官说盛开的海棠花红得像血一样,可惜顾弦从来没有见过。
小的时候,他经常在休息的时候来到树下,抬头眯着眼,盯着刺眼的阳光看着那些枯枝,憧憬海棠花盛开的样子。
这棵树的一枝一干,与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是梦么?
顾弦清晰地记得他之前还在和老陈说话,下一秒就来到了这里。
不可能是梦,梦怎么可能这么清晰。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逐渐变得冷静下来,决定先探索一下训练营。
训练营很安静,连一丁点风都没有。
顾弦从生活区探查到机甲区,又探查到训练区。
到处都是空荡荡的,生活区没有连绵的上下铺,机甲区也没有一台台排列整齐的高大机甲。
这里除了那棵海棠树,什么都没有了。
顾弦又回到了树下,他靠在树干上,学着小时候的样子,抬头看向天空。
突然间,他眼睛一凝。
他在枝干高处看见了一抹显眼的橘黄色。
这是……怎么可能!
他突然间觉得手脚冰冷,就像是经历那场战斗的时候,最终面对教官……
顾弦爬上树,拿下那抹橘黄,果然,是老陈送给他的橘猫泥塑。
可是,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把橘猫拿在手里,仔细看了很长时间,最后像是明悟了什么使命一样,目光渐渐定在某处。
橘猫像是光一样散去,只余下它的那片染血的指甲,整个训练营地动山摇。
到处都是刺目的白色光芒,到处都在不断震动。
合金墙壁一片跟着一片炸碎,厚实的大地龟裂无数深渊。
有千军万马的嘶吼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它们像是海潮一样叠加在一起,朝着这里拍打,声势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清晰。
“轰!轰!”
顾弦的耳朵里似乎只剩下了这一种声音,他的耳膜都要被撕开。
它们发出可怕的声音,朝着顾弦耳朵孔钻进去。
“轰!轰!”
渐渐的,他在这种喧嚣的宏大声势中,似乎听见了另外的声音。
像是有人在说话……不,就是有人在说话!
听见了,他听见了!
“团长,团长!”
“冲锋,冲锋!”
“永痕守护者,冲锋!”
“团长,我们会输么?我们会死么?”
“小鬼,别怕。跟着我,别掉队!冲锋!”
“团长,团长,我要死了,我好害怕。”
“团长,你怎么了,团长,冲锋啊,冲锋啊!”
“呜呜,团长,团长你怎么了。”
说话声戛然而止,只余下狂风的怒号声。
然而在这怒号声中,顾弦却察觉到死寂和宁静。
蓦地,方才还在哭的声音像是炸雷一样响起,像是暴雨中翱翔在峭壁旁的鹰隼冲天而起。
“永痕守护者,冲锋!”
白光骤然散去,顾弦只看见一台残破身子的蓝白色的机甲大步向着远方的黑暗冲过去。
在它身后,无数台失去生命的机甲站在那边。
它们化作废墟,埋葬在这里,守护着这里。
“传承!传承!文明的传承!”
一枚圆形的灰白色晶体“叮咚”一声从虚空落下,碎成无数片,一片落在顾弦手上,化作猫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