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尸,即便是普通人家,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希望至亲至爱的人遗体被这般对待。
驸马作势甩袖,拒绝得毋庸置疑:“不可!淮西是皇上血脉,遗容这般展示我已心怀大罪,更惶提剖验这有辱逝者之举?”
程侍郎不甘地一挥袖子,“姑且算公主死于凌晨丑时,那宋小姐你昨夜在哪作甚?可有人证?”
“那时我当然在自己寝房睡着了呀!我的丫鬟们都可以为我作证!”宋小姐忙大声道。
“你的丫鬟能做什么证,且不说她们都是你的人,便不是你的,你待她们都睡了再出来动手,又有何难?”程侍郎仍认为凶手是宋小姐。
“既然公主死于凌晨,那就倒回来想。”玄微再次出声,淡然而谨慎,“凶手为何要让公主看似死于午时?宋小姐中午为何被公主的丫鬟叫来?”
终于有可辩解的机会,
宋小姐哑著嗓子解释道:
“午时四刻我用完午膳,公主的贴身丫鬟来说公主请我过寝殿一叙。我以为公主是为了昨日争执之事想同我和解探讨,便毫不犹疑跟了去......进到她的正寝殿,丫鬟便在外关了门。我见公主坐在圈椅上,垂头闭眼一动不动,我就摇了她两下...谁料她直接倒在地上了!我立即要开门叫人,门却被锁住了!我大喊很久都没有人来......不知又过了几时门外突然有动静,我试着推门果然开了,就冲出去喊大家过来。”
然后她就被当成凶手给扣押了。
那么,倘若公主确实不死于午时,她的丫鬟为何要在午时假借公主之口让宋小姐来,还要把她锁在寝殿里一段时间,再放她出去喊人?
华寺卿问:“驸马,那公主的贴身丫鬟此时在何处?”
驸马沉重地叹了口气:“她在淮西寝殿的耳房里自尽了。”
“是凭剪子刺入心脏而死,约在未时,众宾赶来发现公主亡故后。”程侍郎语气僵硬地报出另一具尸体的情况。
这么浅显的死因和完不需要伪造的死亡时间,看那小毛丫头还能抓出什么虫来!
华寺卿跟玄微对了下眼神,道:“驸马,可否去耳房一验那丫鬟尸身?”
丫鬟就没什么忌讳了,驸马首肯,“华寺卿请。”
程侍郎眯眼望着玄微离去,“她怎么会还活着?不是早该跟着周家那群贞洁烈妇服毒自尽,烂在乱葬岗了么?”
驸马担忧道:“您方才不是怀疑...华寺卿窝藏周家余孽?”是华寺卿私救的人么?
“华家小儿没那胆子。”程侍郎是个明白人,“就算他真敢私藏,也不可能光明正大把人带出来办案。既然敢带出来,必是有让他有恃无恐的由头。”
驸马恍然想到什么,脸色骤变:“传言说在先帝处决周家前,时为太子的圣上曾属意娶周氏嫡长女为继妃……看来传言是真。”
圣上为太子时,曾想以周氏女为继妻,先帝不允。
不久后周家一夜倾塌,男丁十岁以上皆判斩首、女眷贬为贱籍发配教坊,大夫人带头,领周氏女子服毒自尽以贞洁。
虽当时太子无力阻止周家倒台,但暗中救一个周氏女并非难事。
就算如今,这周氏女仍活于世、成为大理寺仵作的消息被公之于众,太子已然当了圣上,也不理亏——因为仵作也是贱籍,比同为贱籍、发配教坊为伎更令人忌讳不齿。就算御史想借机生事也无甚由头。
由此看来,如今周氏女还能安然在大理寺出任仵作,果真是华寺卿奉命行事。
“罢了!这些与此案无关。”程侍郎拍了拍袖子跟去耳房,“去看看周氏遗女多大能耐!”
程侍郎和驸马到时,玄微正在床边俯身查看丫鬟的遗体。
丫鬟躺在床上,一把剪子正正地扎于心脏处。扎入深度足以毙命。
确如程侍郎所言。但……
“这丫鬟不是自尽,是他杀。”
玄微打开衣橱和几个抽屉,以痕迹看,里面曾放过些值钱的东西,但此刻都被人慌乱稀落地拿走。
一个想自尽的人,为什么要收走自己值钱的东西?
“寺卿大人,可派人在这周围稍作搜寻,应该可以找到这丫鬟的包袱。”
小毛丫头还真又捉他的虫?!程侍郎瞪眼道:“仅凭这点怎可断定是他杀?万一是有其他贪财的下人趁乱偷走了呢?”
“必要的话,便让寺卿大人再搜其他下人住所,是否藏有可疑财物也行。卑职言定他杀,主要是因为这个。”玄微不疾不徐地指向尸身:
“若丫鬟当真是躺在床上、手握剪子自戕,那为何这溢出血迹不向旁处流下,而是沿肚脐的方向蔓流这么长?”
程侍郎瞪过去的眼睛更圆了。是啊,这血迹流向不合常理,怪不得他方才觉著哪不对劲却没有深思……原来如此!
华寺卿有些好笑地斜了他一眼,正色道:“你是说,这丫鬟是站着被人行刺,然后放倒在床上,佯装自尽?”
“自然。总不会是丫鬟站着自尽,又如此工整地躺上床了罢?”玄微仔细抽出剪子,查看伤口形状,轻声道:
“况且这丫鬟手臂纤细,力气应当不大;但这伤口是单次形成,一刀刺入非常干净简洁,很少自戕之人能做到这般;若非娴熟力大,恐怕无法将剪子扎得如此干脆利索。”
程侍郎赶紧说点什么自我补救:“所以这丫鬟是被灭口的罢?那灭口丫鬟的就是凶手罢?”
华寺卿点头:“丫鬟午时假传公主的话,骗宋小姐来此、又将其锁进正寝殿,延时开门,也应是凶手威逼利诱所为。”
尸体之外的话就留给大人们说了,玄微则退回华寺卿身后,低眉顺眼地思索著。
“玄微,你还需要查什么?”华寺卿看向她问。
堂堂正三品寺卿对一个贱籍仵作如此客气,程侍郎更加肯定玄微是奉命在大理寺当仵作的了。
他语调不禁客气了些:“所以丫头你认为宋小姐不是真凶?那真凶何以推定?”
玄微的态度倒是恭谨宜然,“回大人,卑职暂无法断言真凶,须得再验公主遗体——不必剖验,解衣即可。”
见程侍郎都客气起来了,驸马也不好再拿玄微的身份为难,只引几人再回偏殿,将里面的宋氏一家人请出来。
华寺卿和程侍郎各面壁站,驸马于三步外盯着玄微动作,玄微小心解开淮西公主的亵衣。
中领除去,露出重重的红扼印和指甲掐痕;口鼻腔膜未见出血,牙根却见玫红之色。应确实是死于扼颈无疑。
将遗体翻面,则见尸斑较多沉积于尾椎之下的下.体,而下.体……
玄微稍分公主两腿,伸手轻探几下,眉眼间顿时流露一丝不忍。
曾经,她和淮西也是闺中好友。
三年前,淮西眼睁睁看着她随周家倾颓,身世一落千丈销声匿迹。
三年后,她眼睁睁看着淮西的冰凉遗体,唯能做的只有为她沉冤。
“周…仵作姑娘,可是验出了什么结论?”驸马瞧着玄微的神色问。
玄微不答反问:“驸马爷,敢问这两日来温泉庄赴宴的贵客中,除了宋太医一家,其余宾客是否仍在?”
“还在,只是都闭门歇于各寝屋中,有侍卫守护。”
说是守护,实为监禁。就算程侍郎先前已初定犯人是宋小姐,若真如此草率定案不问他人,只怕圣上得知后,也不让结案。
玄微点头,重新给淮西公主穿好亵衣,垂首禀告:
“两位大人、驸马爷,凶手应是一名阳壮男子。请寺卿大人查问众男宾,凌晨丑时都在做些什么,有无证据?”
“好!”华寺卿抬脚就要走,然而那脚忽然悬着落不下去。
“慢著,凶手是男子……阳壮?”他皱起鼻子掏耳朵。
不会是他以为的那个阳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