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刃齐呆坐在圈椅上,双手僵硬地握住两边扶手。他从第一眼见到隋御,到这位建晟侯被属下推送回房中,满打满算不至一炷香的时间。他甚至没有跟隋御说上两句完整的话语。
但隋御那副病恹恹的样子,已让他看得足够了。以前都是听底下人复述,今儿眼见为实,苗刃齐彻底放下心来。回去对雒都那边有个交代,也不用再担心隋御在他管辖地界内能闹起什么风浪。
“那个……其实下官没甚么要的紧事儿。”苗刃齐尴尬地笑道,眼前这位年岁不大的侯爷夫人,更是把他唬得一愣愣的。
素闻建晟侯夫人的母家是曹太后一族,本以为她会向着曹家那边,可此刻看来,她对这位残废侯爷还挺情深义重。
想来未出阁前,定是个不受宠的小姐。不然以曹家那样的门第,怎可能把女儿嫁给这种半死不活的侯爷?娘家把她往火坑里推,夫家又是众矢之的,够这年轻夫人喝一壶了。真可惜她那纤腰檀口、懒染铅华的标致模样。
苗刃齐心里涎想,大手一抬官服袖子向旁扬去。身边的师爷会意,立马差人搬上来几只箱笼。
凤染微微笑之,苗刃齐送得算哪门子的礼?代表雒都还是锦县,亦或是他自己?她刻意不言语,等着苗刃齐自己自圆其说。
“按说下官早该登门拜见侯爷。”苗刃齐略略转首,欠身对凤染述道,“可咱府上的郭将去岁就放过话了,建晟侯他喜静,不愿意让外人打扰……”
凤染懒得听他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倩笑打断道:“苗大人,你不用再这么客套。”
“额……”
苗刃齐心里叫苦不迭,凤染那一脸怨气冲他发什么呢?又不是他扣押了建晟侯府的封赏!
“就是县上有点盈余,为侯爷备些薄礼送来。”
“哦~”凤染黛眉微挑,“是雒都朝廷那边让苗大人送过来的?”
“是。”苗刃齐含糊不清地回道。
凤染回手抚了抚耳际,复又重新问一遍,分明是要苗刃齐明明白白地回答她。
建晟侯府都穷成什么样子了?当县上不知道他们又卖鱼又卖果子,还在荒地上种稻谷度日呢?给他们什么东西便悄悄收下,还在这里硬逞什么能?苗刃齐好歹是锦县知县,总不至于空手来侯府吧?
“大人,你知道的,我家侯爷是个烈性子。”
凤染不是有意要为难苗刃齐,不过是做做样子糊弄他。她见渲染的已差不多,便见好就收。
“他呀,要脸。”凤染用手指头在自己脸颊上点了点,“这箱笼里的东西既不是朝廷给我们的,侯爷就不会要。况我们知道,今岁县上收成不怎么好,百姓们过活的都很辛苦。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但这东西还请大人搬回去吧。”
“夫人哪……”
“苗大人无需再说,我心意已决!”凤染执意道,大有不同意就要把东西扔出去的架势。
苗刃齐没奈何了,只得吩咐师爷把箱笼再度抬出中堂。
“大人还有什么事情么?”凤染仍礼貌笑道。
“没,没有了。”
苗刃齐看出来,这是建晟侯府在下逐客令。他尴尬地陪笑,只好起身告辞。
凤染紧跟着他们送出仪门,一路上终说些好听的客套话,使苗刃齐不至于太过难堪。
这一趟建晟侯府之行如履薄冰,苗刃齐甚至不愿意过多回想。刚从侯府出来没多远,便下了官轿透口气儿。
“憋死我了,真是憋死我了!”苗刃齐腆着凸起的肚子,一下一下地扇起大袖。
师爷已从轿后老马的背上跳下来,笑眯眯地随在苗刃齐身侧,“大人消消汗。”
“师爷还有心思笑呢?”
“为何不笑?建晟侯已呈下世光景,少则几个月,多则一二载准得归西。”师爷作出一副惋惜状,“总归是咱们北黎的大英雄,怎落得如此下场。”
“也难怪那小夫人一肚子怨气儿。”苗刃齐苦笑说,“曹氏一族要是疼惜这个女儿,就不会把她扔在咱们这不闻不问。还不如守着隋御那个残废,活一天算一天。”
“到底年纪小,还是意气用事。咱备的这些东西足够他们活大几个月了,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忌脸面呢!”
“咱们没趁火打劫已算仁至义尽,容他们自生自灭吧。没必要在他们身上浪费人力和时间。”
师爷连连称是,欠身说:“大人,再过不久东野那边就要派使团入境,那才是咱们最该关切的要事。”
每年腊月前后,东野那边就会准备好向北黎纳贡的贡物,组成一支押送使团,从赤虎关过境,先入锦县境内,由锦县代表北黎进行初步核查,再一路向西驶往北黎的京城,雒都。
自从东野向北黎称臣起,这么多年两国边境上总体还算和平,边境贸易做的更是红红火火。
可一到岁末,东野人成团进入北黎境内,锦县这边就紧张不已。总担心东野那帮狼崽子有什么出格举动。苗刃齐在知县这个位置上坐了很多年,早看透东野人心底里非常不服气。
苗刃齐心里明镜儿,东野反北黎是迟早的事,他只希望别在自己任职期发生就成。所以每到年末他就紧张得不行,看哪个东野人都贼眉鼠眼,觉得他们个个都心怀叵测。
他怀疑的不无道理,这些年暗戳戳解决过的东野探子少说也有七八个。两国在边境集市上的摩擦就更不计其数了。
“去年东野迁了都城,赤虎邑离咱们这儿实在太近。我心里老忐忑不安,希望是我自己多心。回头你差人去请边军统领来县衙一叙。”
师爷躬身应诺,二人方回往县上,不再细表。
凤染送走苗刃齐总算舒口气,拿起案几上的凉茶一饮而尽。芸儿才敢露头伺候,方才凤染不教她跟着,毕竟芸儿是不久后就要被“撵出”侯府的人。尽量别给外人留下过多印象。
金生那边也被隋御扣在后头,这才换上郭林出面。
“好险啊!”凤染摊开那块帕子,冲芸儿咯咯地笑道。
隋御等人已重新走出来,他脸上的粉面还没有擦掉,却急急地抢过凤染手里的帕子。
“这是谁的血?”隋御横眉质问,当他看到那帕子上的血渍时,心里便不由得“咯噔”一下。
凤染弯眸一笑,糊弄说:“这,这不是血,是那个我帮芸儿买的胭脂。”
“侯爷,不是的,这分明就是……”
“芸儿!”凤染制止说。
隋御当着众人的面,一把抓过凤染的右手,只见她食指指腹已凝成血痂。
“我没事儿!”凤染红了脸,一个劲儿地往回抽手,“就是灵机一动咬了一下。还是你们配合的好,咱刚才那一出戏演的多棒!那苗知县啊……”
凤染话音未落,就被走路都费劲儿的隋御给强行扯回到东正房里。
“侯爷,隋,隋御,你干什么呀!”
留在外面的众人面面相觑,郭林不住地摇头,“今儿真是危险,金生,看来雒都那边已开始有行动了。”
“到底是谁呢?”金生搔了搔下巴,“应该就是曹太后吧?”
“今晚我去县衙周遭转一转,看看能不能发现疑点。”郭林眼中明显动了杀机,“倘或被我揪出来,我非就地弄死他不可。”
“郭将不要冲动,晚夕我同你一起去。”金生说完看了眼芸儿,又赶紧安抚说:“娘子,你别用那个眼神儿看我,我不会有事的。”
“哼~臭男人,谁是你娘子!”芸儿跺了跺脚,蒙着脸一溜烟跑了出去。
隋御在凤染的伤口上敷了点药,这微小的伤口确实没什么大碍。但隋御见不得她这样做,一直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
“你松开呗,手心都出汗了。”凤染垂眸央及说,“你反应还挺快的,咱俩真有默契。事前都没有排练过,我瞧那苗知县的脸都变绿了。别管他背后是谁,肯定能蒙混过去。”
“回来那会儿跑什么跑?一点都不像个大家闺秀。”隋御故意这样讲,心里才没把她当成大家闺秀看待。
“我那不是担……”
“什么?”隋御急迫地问道。
凤染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没什么。”
“你是不是担心我的安危?”隋御把脸凑到她跟前,“是不是?”
凤染忍不住笑起来,按着他的肩膀向后一推,“你脸上这粉面涂得跟宫里太监似的。不过你有经验嘛,那几年当假公公,傅粉是每日必备吧?”
隋御又被她给惹恼了,直接甩开她的手,真想……算了,他哪里舍得打她一下。
“我没抹过!这是第一次。郭林说我看起来气色太好,怕被苗刃齐看出端倪。”
二人还在屋中拌嘴,水生已从府外回来。他急匆匆地往东正房里赶来,幸而被金生在侧拦住,简单跟他交代几言后,方打门进去。
“水哥儿,你回来啦?”凤染趁机挪动位置,想离隋御远点。
水生欠身道:“夫人不要紧吧?”
“他们嘴巴倒是够快的。”
“都怪小的出了府,没在侯爷身边候着。”水生自责道,一径从怀中掏出几张纸,低眉送到凤染手边。
“是什么?”凤染接过来打开翻看,问道。
“这是几间经营不善的缎子铺、生药铺、绸绢铺和绒线铺的大致状况,小的已一一标注出来,想回来跟夫人商议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