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陈风知趣的走开,农夫帮晨姮理了理鬓角的头发。粗壮的大手上带着泥土的痕迹,泥土混着汗水在身流淌。浓眉大眼,鼻直口阔,举手投足带着一点天然的粗笨,却又有一分骨子里的潇洒。
晨姮盯着农夫的眼睛,激动的难以呼吸。
“我无数次来这里看你,却只能看到你的影子。我终于等到了今天,能再听你说话,摸到你的脸……”
“那个孩子……是下一个风神?”
“你的戒指在他身上醒了过来,我还以为要继续等很多年…….”
“他是我的孙子?”
农夫用慈爱的眼神望着远处的陈风,一个宽大厚实的背影在灼人的阳光下闪耀,无聊的摇晃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树枝。他笑了,看到自己的骨血,无论怎么看都喜欢,怎么看也看不够。尽管……他的年岁好像比陈风大不到哪里去。
晨姮的话让农夫的微笑突然凝滞,带着一丝惊愕向晨姮瞪了过来。
“你们明天就要去找太阳神决战……”
“你怎么知道?”
“你会死!”晨姮望着风神的眼睛,“让他留下来帮你,我也留下。一定有机会打败他,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农夫松开晨姮的双手,又抬头看了看远处的陈风。“你找他,就是为了让他来送死?”
晨姮无力的盯着眼前这张古铜色的脸,她没有想到,自己几百年来苦苦寻找,想到了唯一可以让他活下来的办法,却换来了这样的质疑。长久以来,在陈风的问题上,她一直在内心里纠结。她知道他是风神的子孙,也知道他肩负的责任。但风神在七百多年前将她困在风神谷沉睡百年,是她这漫长一生中不可磨灭的悔恨。
她悔恨当初不能与他一同面对太阳神,悔恨给他生下儿子的不是自己,悔恨即便在最后也没能亲自为他送葬。
但是现在她找到了办法,不远处那个光着身子的小子就是这世上唯一的后悔药。只要有了他,她就能回到风神身边。只要有了他,两个风神就能牵制住太阳神,十二天神便可以将其一举消灭,结束这千万年来太阳神与风神纠缠的命运。只要有了他,他就能活下来,自己就可以给他生儿育女延续香火。她甚至可以容忍风神同时娶那个平凡的女人,让她给他生下儿子,几百年后这个傻小子还会出生,一切都不会改变……
“不是那样,”她哀求的看着高大的庄稼汉,“你活下来,我会给你生孩子,你还会有很多子孙。如果你愿意,那个女人还可以留在你身边,我不会动她肚子里那个孩子……风儿还会在几百年后出生,一切都不会变……”
农夫的目光柔软了下来,远远地望着陈风,好像看到了日后儿女成群的生活。几百年后,会有一个小黑胖子降生,他不再是风神,只是一个平凡的傻小子,不用背负什么使命,只需要快乐的长大,娶妻生子,生老病死。他的心真的软了,想到日后能够有这样一个平凡又可爱的子孙,他甚至盼望着那一天赶快到来。
……
七百多年前的月亮格外明亮,就像半个烧饼挂在天上。四周围的星星就像是散落的芝麻,一点一点,却有扑鼻的芳香。
陈风是真的饿了,自打与太阳神一战,从中午到晚上,他还没吃一点东西,坐在树枝扎起来的篱笆院里,浑身的不自在。
这小院子建的偏僻,周围没有人家,孤零零的趴在离河不远的高坡上。四下里除了庄稼地就是庄稼地,漫天飞舞的蚊子围着他转,不知道这几百年后的小鲜肉合不合它们的口味。屁股底下躺着的大木头枯死多年却连树皮都没有扒,从头到尾没有一处是平的,扎得屁股生疼。脚底下的黄土院子一块砖都没有,踩上去倒也舒服,只是四处的杂草里蹦出乱七八糟的小虫,零零星星的还有几条细细的蚰蜒。这让他不敢坐在地上,没准哪个不开眼的虫子钻错了地方,后悔都来不及。
身旁的三间房子也是同样的惨不忍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块砖都没有,墙是土坯垒起来的,里外都用麦秸和好的黏土涂抹了一遍。房顶上奢侈的在房檐加了几块青瓦,几根歪七扭八的木头支撑着一层厚厚的干透的黄泥。哦,对了,黄泥里面也同样是闸刀粉碎过的麦秸。屋子里住着女人,应该就是陈风的祖奶奶,正坐在黄泥抹起来的土炕上给老风神补裤子。透过树枝框起来的窗户往里看,除了一盏萤火虫大小的油灯,还有两个掉了漆的木头柜子算是家具,也几乎是空无一物了。
风神在他的“神殿”里忙活晚饭,厨房是正中间的那间屋子。这间屋子集中了家里所有的铁器,包括一口锅、两把镐,还有一个锄头。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金属的农具了,就连爬犁都是木头的。“次卧”里就更别说了,除了一个同款的土炕就啥都没了。这个风神的日子过得貌似有点惨。祖奶奶怀着很大的月份,即将出生的那位按辈分的话,陈风可能还是得叫祖爷爷。怪不得人的寿命有限,如果个个长生不老,这辈分还没法叫了。
十八九岁的祖奶奶长得还算秀气,那气质比典型的农村妇女还要典型。满嘴古老的德州话,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梦姐姐聊天。看来她们真的想一同伺候那个穿着大裤衩子、袒着大膀子、光着大脚丫子做饭的大老爷们。
年轻的老祖爷忙活了半天,终于从厨房里端出来一个黑乎乎的大陶碗。那个碗真的很大,而且很沉。里面热乎乎的装着不知道啥面做的糊糊,在月光下看不清楚。幸运的是糊糊里面竟然有两个鸡蛋,那一定是留给祖奶奶坐月子吃的。今天提前看到重孙子……或者重重重孙子,姑且就叫重孙子吧,老祖爷也是高兴坏了,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来给这傻小子吃。
胖小子真的是饿坏了,接过碗,抄起树枝削成的筷子就往嘴里扒拉。老祖爷坐在旁边咧着嘴看着,怯生生的伸手摸了摸陈风的脖子,拍了拍圆圆的脑袋。
糊糊很烫,但这挡不住饿坏的胖子,但问题是那味道真的不怎么样。第一口,没咽下去。再使劲,好像有刀子在嗓子里搅和。老祖爷咧着嘴看他吃饭,如果不吃的香一点,好像不太礼貌。没办法,闭上眼往肚子里吞。
拍着小胖子的后背,风神问他:“小子,好吃吗?”
陈风咬了一口鸡蛋,想要冲散那糊糊的怪味。听见老祖爷的问话,不敢说实话,也不敢说假话。亏得嘴里塞得满满的,呜呜的点头算是回答。
“你腿上的红印是胎记吗?怎么那么大一片?”
听到这句话,在这久远的亲人面前,他真的撑不住了。大陶碗渐渐地离开了嘴唇,筷子在手里抖得厉害,嘴里的鸡蛋黄从逐渐咧开的大嘴里一块一块的掉在肚子上。
风神没有再说话,赶紧把孙子搂在怀里,脑袋贴着脑袋。
过了许久,陈风一直没有动,靠在祖爷爷的怀里哭着,大黑碗几乎要掉到地上。窗户里的祖奶奶探出头来,看见孩子的爹和孩子的重孙子抱在一起,满心的疑惑,但她没敢说话。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并非凡人,那胖小子看起来比她这个祖奶奶还高了不少,更何况还是光着身子的男人,也就不敢多看,也不敢开口了。
风神慢慢地把头抬起来,目光里充满了犹疑。他从陈风的脑袋里看到了未来,看到了雷神,看到了那辆拉白灰的卡车,也看到了躺在石板上的洪亮。他还看到了那漫天飞舞的黑龙和受伤败走的太阳。
陈风记忆中的太多东西超出了风神的理解力,他不明白凡人如何能不用牲口就让车跑起来,也不懂后人为何把头发剪短,以至于第一眼看到陈风竟以为自己的孙子是个出家的小和尚。但他理解孙子为什么会哭,为什么来到这里。
他开始动摇,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让孩子加入到明天的战斗。看着怀里的傻小子,问自己,如果自己真的活下来,陈风是否还是此刻的陈风?但是如果自己不活下来,那就不能亲眼看着媳妇肚子里的孩子降生。
他犹豫着,紧紧地搂着陈风的头,重重的在刺猬一样的脑袋上亲了一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到屋里转身又出来。重新坐在胖小子身边,往烟袋锅里装了满满的一斗碎烟。直到此时,陈风才切实相信眼前的壮汉真的是风神。只见他把白玉做的烟袋嘴叼在嘴里,两只眼睛轻轻地瞄了一下铜烟袋锅,那碎烟竟然自己着了起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个翘着腿抽烟,一个抽泣着吃完大半碗糊糊。
空气里传来刺鼻的气味,那烟袋锅里点燃的与爷爷平日里抽的似乎不是同样的东西。好像不是旱烟叶子,有一点隐隐的香气,却也很像什么东西的秸秆。他想不明白,也不愿多想。
“小子!”老祖爷吐了一口烟,烟雾在平静的夜色中渐升渐散,遮住了那颗最亮的星星,也遮住了老祖爷看天的眼睛。
(烟袋锅作为《神之泪》部分的媒介,要存在比较长的时间,所以作者刻意无视了烟草从明代才进入这片大地的事实,凭空生出这样一个道具。后面笔者会尽可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希望可以得到读者的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