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间半掩着门的宿舍里面,牙黄色的地砖上散乱的摆着几只运动鞋,角落里还若隐若现的藏着脏兮兮的烟头。四张铁质的单人床上堆满了不曾叠起过的枕头被褥,床头还挂着懒得收起来的各色内裤。所有的床都是上铺,下铺的位置则是电脑桌。就在紧挨着阳台的电脑桌前,一个光腚壮汉把脚搭在桌子上,一手捧着红烧牛肉面,另一只手用叉子把面条送进嘴里。热气笼罩了他的头,狼吞虎咽下却是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如果可以,我想把它画成一幅油画,线条要足够粗犷,光线却要明亮而柔和。我把它取名叫做《面之殇》。
这一天,他关上了宿舍的门,却没有关灯。原本只想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却不想不知不觉间便睡着了。
北×京的夜没有风神谷的舒爽,汗水从身上的每一个毛孔喷出来,汇聚成滴,又汇成水流。陈风仰面朝天的躺在硬硬的凉席上,恍恍惚惚的看见日光灯盯着自己。他好像又坐上了地铁,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对情侣在忘情亲吻,另一边也是一对情侣,在没完没了的吵架。
地铁很快到站了,他向着车门走了过来。他有些奇怪,又有些尴尬。身边的乘客并没有因为他光着身子而躲开,只是投来异样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条闯进地铁的狗。
灰白的门打开了,他一脚踩在了松软的草地上。没有回头,也没有怀疑,抬起手摸了摸粗糙的树皮,当年的小树如今粗壮了不少,鲜亮的树叶在微风中作响。阳光从树冠投落,星星点点地在林中跳跃。闪亮,昏暗,还有那件铺在地上的T恤,白的耀眼。红色的痕迹洒落在T恤上,是淡淡的一抹,伴随着那一阵风……
他突然醒了过来,却发现自己趴在地上。不知道是因为没睡醒,还是因为睡着的人从床上掉下来不会摔伤,陈风并没有觉得很疼,只是身上有一点酸麻的感觉。
当他站起身来想要爬回床铺,疼痛才终于降临到他身上。坐在窄小的椅子上查看,两个膝盖和手肘已经变得黑紫。抱着腿龇牙咧嘴,大口大口的喘气,已经流满身的汗水更是像喷泉一样窜了出来。两只大脚丫子在半空乱抖,险些碰倒了桌子上那半桶吃方便面剩下的汤。
“还是回家吧!”他想。
第二天早上他起得很晚,疼痛酸胀的四肢让他一直犹豫是否真的要回家。只是在昨夜的那一刻,疼得钻心的膝盖让他突然觉得委屈,抱着腿大口喘气,几次忍住咧嘴大哭的冲动。但他终究还是没有哭,咬牙爬回了床铺。竭尽力想要回到树林的梦境中,但它却再也没有回来。
仰面朝天的躺在床上,享受阳光洒在肩膀上的灼热。空荡的宿舍里只有他自己,没有人给他带早饭,看来这一顿又省了。
坐起身打量这个熟悉的宿舍。原本是四个人的,另外两个因为交了女朋友不屑于再和他们俩住在一起,早早地搬出去了。如今,这宿舍对于那两个人,无非是一个仓库罢了。
他轻声叹了口气,低头看见肿胀的膝盖,暗中庆幸没有摔残。但回头想来,又怎么会呢?现在的他可不是凡人,怎么会摔成这样?再一想也对,若换成一般人,估计不会有谁能在睡觉的时候越过十几公分的护栏掉在地上,他确实不是凡人。
伸手抚摸膝盖,一股凉意浸透了那肿胀的一块。虽然不能把淤青立刻治好,但终究没有那么疼了。
电话突然响了,是姐姐打来的。
“小风,回家来吧。陪爷爷回一趟老家。”
“好。”
陈风答应的干脆,这反倒出乎了姐姐的预料。她原本还想好好劝劝陈风,摆出一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架势,没想到结局却是如此利索。可就是这利索,让她觉得莫名其妙,就像是铆足身力气去搬一个纸箱子,却发现箱子是空的,搞得两条胳膊都不知道该往哪放。扭回头看看厨房里的老妈,后者还在用担忧的眼神盯着她看。
“他回来。”
“啊?”
自从陈风上次回来,爷爷告诉他那戒指是一对兄弟,妈妈的心里就一直翻江倒海。这半个月里,她和爸爸吵了好几次,每个夜里都在偷偷地哭。她怕看见陈风,却又想紧紧地搂住儿子。她怕儿子会把她推开,却又想让他快快长大远走高飞。
妈妈就在这矛盾中纠结了二十四年,看着黑小子从小肉球变成了大壮汉,看着他长得高高壮壮、憨头憨脑,看着他调皮捣蛋、笑脸盈盈。可是每一次他的脸出现在面前,二十四年前的那一幕便愈发清晰。她恨孩子他爸爸,恨这个让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但她又无法去恨他,无法去恨那个和她一样心碎的男人。
在陈风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意识到了,儿子继承了她的敏感,然不似一般男孩子那样大大咧咧。他应该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却还是和家人若即若离。
她叹了一口气,放下手里刚刚剥好的葱,弯腰从冰箱里拿出来一袋搅碎的牛肉。牛肉大葱馅饺子,这是他最爱吃的。
每次知道陈风回来,妈妈的心里还是很甜的,她不需要小儿子多说什么,哪怕他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心里也是美的。前几年她经常拉着陈风去逛菜市场,在那里和三姑六婆聊天,只要陈风站在旁边,她甚至能和卖菜的大叔扯上半个钟头。有这么一个高高壮壮的儿子站在身后,她聊天的时候显得特别骄傲。
“他啥时候的车?”
“中午。”
听见爷爷的咳嗽,妈妈心里突然紧了一下。放下拌到一半的肉馅走到客厅,看见爷爷正和往常一样,挺直地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爷爷老了,开始糊涂了。她突然后悔答应让陈风陪爷爷回老家,怕他糊里糊涂的说出些一直以来刻意不让陈风知道的东西。尽管她也清楚,即便说出来儿子也不会相信,就算相信,又能怎么样?他已经不是那个抱着玩具枪幻想自己是英雄的小男孩了,应该不会再和她们要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可是,那对戒指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年来爷爷从没有提起过。如今交到傻小子手里,说到底觉得古怪。还有,那天儿子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衣服都丢了,连内裤都不见了。大半夜光着大膀子回家,身上那条黑色短裤也不是穿出去的那条,而且洗衣服的时候也没有再找到。
妈妈心里又紧了一下,不敢再往下想。
“再给小风打个电话,就说我给他包饺子了,牛肉大葱的。”妈妈扭头冲着姐姐说,“再问问他还想吃啥。”
过了不大一会,陈风回了微信说想吃猪蹄。姐姐向妈妈抱怨不能再做肉菜,说他再吃肉就太胖了。妈妈没有听,只说在家里管得了,在学校里还不是要吃多少就吃多少。
“你老惯着他。”
“惯得了一个,另一个日子过得啥样还不知道呢。”妈妈搅着馅,嗓子里突然紧得说不出话,声音有些抖。
“联系不上那一家人了吗?”
“咱们家还有啥脸去见他?也不知道他现在长啥样。”
“还能长啥样?看见小风不就看见他了?”姐姐说,“二十几年了,你也别老是惦记。人家日子比咱们好,他吃不了亏。”
妈妈一时说不出话,抽泣着擦了擦眼泪。直到如今,她仍旧不能理解爸爸当年为何偷偷把孩子送人,好好一对双胞胎硬是没能一起长大。当时家里虽然穷,可留下孩子也不是就会饿死……
“明年小风毕业,你们留心周围人家的闺女,该给他说个媳妇了。”
“你可真操心,他在北×京自己会找的,何况他愿不愿意回来还不知道呢。”
“让你给说你就说,在家找了媳妇,他肯定就不走了。”
陈风到家的时候天还亮着,听到门响,妈妈从陈风的房间出来开门。大门打开的那一刻,她还是习惯的伸手去接儿子的背包,而陈风也还是习惯的边脱上衣边往厕所里冲。
这一天爸爸没有回来吃晚饭,有人约他出去喝酒了,不知道几点才会回家。陈风一口气吃了两大盘饺子,还啃了一个热腾腾黏糊糊的猪蹄,顺便吃了几个大虾和一些炒菜。
如果不是爷爷突然的一声呼噜,陈风甚至已经忘了自己回来的目的。妈妈告诉他,爷爷最近一直吵着要回老家看看,正赶上陈风放假,让他趁这段时间陪爷爷回去一趟,也看看村里的房子有没有问题。再打听打听有没有人想买宅基地,他们回德州的可能不大了,每年回去修理房子太麻烦,还不如卖了省事。
妈妈的话刚刚落地,一个夹杂着痰声的苍老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我还没死呢,我的地不能卖!”
妈妈和姐姐无奈的笑了笑,没有说话。陈风撅了噘嘴,用筷子把桌子上的虾皮扒拉到碗里,开始收拾桌子。妈妈从他手里夺下了碗筷,把他赶到客厅里看电视。爷爷略微睁了睁眼,继而又闭上。
“铁牛,我给你的戒指戴的上吗?”
爷爷突然的提问让陈风皱了皱眉,还没等他开口,妈妈又从厨房冲了出来。但是她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爷爷一眼。陈风没有接爷爷的话,起身回了房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说实话吗?估计会把一家人都吓死。编瞎话?就他那一说瞎话就脸红冒汗的劲头,说了也没人信。还不如避开不提。
(经常有人问我“对错”,我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是不能判断,而是我总是不能站在别人的角度。谁能说得清呢?你的“对”在别人眼里只能是“错”,而你的“错”在别人眼里还是“错”。过去的种种没人说得清,但我不喜欢用“都过去了”安慰自己和他人,因为我们都如同陈风的妈妈一样,对别人来说过去了,对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