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所谓的法力,也许是因为这风神谷的神奇,洪亮在满是刻痕和灰尘的地面上坐了整整一夜,觉察到清晨来临的时候,他全身上下已经是一层像原来一样黝黑的皮肤。陈风也褪去了全身的硬壳,变得像往日里一样的黑红的颜色。
他坐在那里看着陈风,一动不动的。陈风就在那里躺着,一动不动的。
等到陈风用微弱的声音说出“水”的时候,已经是又一个黄昏,瓦蓝的天空从西方映出点点红晕,几只燕子落在窗前,摇晃着脑袋望了望昏暗的石屋里两个憔悴的少年。没有过多的驻足,便又一次张开翅膀飞出了洪亮的视野。
他几乎是跳起来,从墙边的石墩子上拿起水杯递到陈风的嘴边。像是在饮牛,咕咚两口之后,傻小子终于喊出了一声畅快的呼吸。
转身出去又回来,手里多了一兜子吃食,足够两个人一天的饭量。
“来吧,小处男,吃饭啦!”
陈风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动。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是刚从油锅里捞出来一样,炸的没有了生气,只剩下一堆焦黑的骨头。他懒得理他,他只想睡觉,睡到海枯石烂,睡到天塌地陷。
可是那草包肚子是如此的没出息,当洪亮拿着包子凑近陈风的嘴唇,傻小子的肚子里几乎是万马奔腾一样的声音。
昏暗中望着陈风无力的躺在床上,吃力的抬起依旧粗壮的手臂来夺他手里的包子,伴随着虚弱的喘息,仿佛是用了最后的气力一口把拳头大的包子咬掉一半,洪亮的心里猛地一颤。也许是因为朋友做的久了,也许是因为两个人早已是血脉相连,看着陈风此时的狼狈,他竟从心底生出了说不清的心疼。就那样站在原地,仅凭双脚踩在青石地面上觉察到的一点冰冷抑制着内心的激荡。
可是他并没有什么表现,只是平静地推开陈风的大脚,坐在了大青石的边沿。
火红的夕阳燃烧了整个天空,阳光似水一样流淌,在这风神谷中拂过。微风中轻轻颤抖的白桦叶时不时地辉映着那火一样的阳光,一点一点,一星一星,偶或地反射到洪亮的背上,反射到陈风的脸上。一点点亮光,跳跃在两个鲜活细腻的身体上。两只胖胖的大手捧着已经冰凉的包子凶猛的啃着,任凭冒着油星的馅掉落在两条岔开的粗腿中央。另一只手试探着撕掉了对面红红的脑门上一点干枯的死皮,轻轻地抚摸圆圆的后脑勺,搭在了泛着阳光的肩膀上。
这是他们第二次来风神谷,也是他第二次身处险境。似乎他们的每一次到来都伴随着不可预知的灾难,可是又突然觉得这个地方冥冥之中一直在保佑着他们,至少在这里他们很安全。
看着眼前的小胖子一点点恢复了活力,舒坦的重新躺在青石板上,心满意足的伸着懒腰,鼻子里钻出享受的哼声,绷直的大腿无意中把掉落的肉馅压成了肉泥,他才终于把悬着的心放在了肚子里,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小处男,跟哥说说,前天到底是咋回事?”
“前天?我睡了这……你狗日的说啥呢?”
真的是恢复了体力,那猛然冲出口的一嗓子吓飞了窗外白桦树上的两只喜鹊。小河里几只单腿独立把脑袋埋进翅膀里的灰鹤也猛地伸长了脖子,蜷起在空中的脚忽地踏在水底,警觉地探查这是哪里跑出来的野牛打破了峡谷几百年的清幽。
“你还不信!你自己看看,全身上下一根毛都没有,这不是处男这是啥?毛都没长齐。”
“滚!”
其实洪亮一点也不比陈风好多少,这俩小子摆在一起,就像是两颗刚刚剥了皮的茶叶蛋,光溜溜黑乎乎,掐一把都能挤出水。两个大脑瓜子锃光瓦亮,放到屋子里绝对省电。
“风神之力,雷神之实,你也算是齐全了。”陈风慢慢收敛了笑容,好像漫不经心的看了看坐在身旁的洪亮,嘴里吐出了这样一句感叹。
“这是真的,我成了雷神!”洪亮苦笑了一下,没有声音。好像是释然了,又好像是平添了许多忧愁。
“她在哪?”
“谁呀?”
“别装蒜,那包子从哪来的?”
洪亮真的不知道晨姮去了哪,现在又在何处。这几场变故在他的脑子里熬成了一锅粥,几个人的命运纠缠了几千年,却一直理不清,而且越理越乱。
陈风躺在石板床上四仰八叉的望着千沟万壑的屋顶,他终于明白太爷爷为什么要留下这样一对戒指。那时候他已经几乎昏厥,如今也早已不记得当时到底是怎么做的,将两个人的命运捆绑在一起,数不尽的丝线编织成了洪亮和雷神之间看不见的桥。穿过辖制住命运的银色戒指,让生命在交融的血液中川流。
“他死了吗?”
“跑了。”
“神仙没了法力不会死?”
“他还剩了一点,应该不能再把咱们怎么样了。而且,我也不想伤他。”
“晨姮说你的法力还没全部觉醒……你们到底还剩多少人?”
他没完没了的问题弄得陈风有一点烦,但还是克制着不显出不耐烦的样子。只是偶或叹一口气,翘起二郎腿望一望慢慢昏暗下来的天空。
“没几个人了,那一场大战,差不多死绝了。”
傻小子终于坐了起来,双脚碰触到了坚硬的地面,一种说不清的难受在脚底乱窜。习惯性的用手在另一条胳膊上划拉了一把,身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身上那一层皮好像是假的一样,对于手掌的触摸毫无感觉,只有下面的肌肉感觉到了一点酥麻,告诉他自己还活着。
拖着酸软的身体站起来,若无其事的迈进最后一缕阳光。在火红的余晖之下,陈风就像是一尊紫铜塑就的雕像,扭着头矗立在门前熠熠生辉。
赤色的夕阳已经有一半隐没在了不远处的山尖之下,黑色的山影迎着目光蔓延开来,转瞬之间便到了陈风脚下。紫铜雕像上温暖的光辉一点一点变得暗淡。从结实的大脚到滚圆的小腿、从腆腆的屁股到宽厚的后背、从粗壮的脖子到光滑的脑袋。
洪亮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对陈风说些什么,空气中弥漫着令人费解的尴尬。原本他以为自己对陈风是存着怨恨的,但也明白心底依旧埋藏着说不清的感激。但这些矫情的牵绊在不知不觉中早已随着他们的玩闹消散,彼此在乎的,不过是一个熟悉的人、一个朋友,仅此而已。
看着陈风在微凉的山风中抱紧了手臂,他突然又开始觉得心疼。这一次的遇险对于两个人都几乎是一次重生,亲眼看着他从覆盖全身的死皮中破壳而出,仿佛是见证了一条新生命的诞生,从稚嫩到长成,这短短的两天却像是过了很多很多年。
“洪亮……”
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眼前的胖子竟然郑重其事地叫出了他的名字。一尊雕塑矗立在这红天碧水的峡谷之中,在凝滞的时间里喊出了他的名字。
心里略略的一紧,无法猜透陈风将要对他说什么。或许他会跟他说如何使用雷神的法力,或许会给他立一大堆的规矩,再或者只是突然淘气的转个身跟他说“逗你玩”。
可是他在背后看不见,陈风那双遥望着溪水的眼睛中泛起了一丝湿润。
“我累了!”
是啊,累了!经历过这一次的死里逃生,他应该已经耗尽了所有的精力。无论是雷还是风,早都透支了他的身体。本想张开嘴劝他回石屋里好好睡一觉,却突然意识到石屋里是彻骨的寒凉,石床上空空如也,没有一条能让他感觉暖和的被子。石窗上也没有阻拦,任凭夜风直接砸在熟睡的人身上。他的身体应该是真的虚透了,累了……
“我不想再打了……我不想死……”缓慢释放了抱紧的双手,缓慢的用手摩挲着肩膀,像是在用指尖轻轻抚慰发丝般纤细的生命,害怕那张粗糙的手掌会不小心将它扯断。
从背后搂住陈风的脖子,宽阔的额头顶着光光的后脑勺,两双眼睛流下了四行温热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