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来得及平稳了心神,在这灼热的阳光下狠狠地拍了一下宽阔的脑门,骂了一声“真笨”!被雷神这么一折腾,竟然忘记了自己是把握时空的天神,在过去的时间里面,即便是太阳神那样强大的对手,想要伤他也绝非易事。在老家时便是与他在出生当夜相遇,受到愤怒之下的一击,没有防备的赵旭也只能败走。
既然他执着于过去,那就不可能只去一次。洪亮说的对,不能在现实世界里等,那就在过去的时间里等着他。只要是法力,你总有可以抓得住的尾巴。万一碰上面,能踹他两脚也算是赚了。
深吸一口气,紧紧闭上黑亮的小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已经是那个六月初的深夜。
他没有走进黑暗中的院落,甚至没有正眼去看它一眼。只是在远处的土坡上安静地坐着,听着二十多年前的虫鸣,等着有人闯进来扰乱他的宁静。
“今天,他会来吗?”
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身边的人。尽管知道身边并无一人,只有浅浅的虫鸣,可他还是要问,并不为得到谁的回答。
只是此刻他突然有一丝后悔,一边想要与同胞兄弟相遇暴打他一顿,一边却又不愿见他。可是转念一想,这二十多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谁知道他此刻正流连在哪一个瞬间。这故事开始的夜晚,也不过是他们仅有的交叉在一起的时光,他想必也不会经常来吧。
这里真的好安静,安静的似乎能听到天上星星眨眼睛的声音。陈风对于选定了这么个地方非常得意,因为在这里他抬眼就能看见院子里的一举一动,却不必听到片刻之后的哭喊。
但是他错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了夜空,哭声洪亮,沿着儿时清澈丝甜的空气猛烈地撕扯着他的神经。鼻子一酸,一点点泪水湿润了眼球,却在掉落之前干涸。
早就已经哭过了,就不必再为了同样的事情多掉一次眼泪。生命里总会划下些许伤疤,有的痊愈没了痕迹,有的却扎眼的摆在面前不会褪去。碰触到它们,记忆还是会潮水一样的袭来,只是那疼痛早已被埋没进了心底,再也不会翻腾起来。
“明天来海里见我,你和雷神第一次见面的礁石……我不抓你!”
一双白亮如灯的眼睛骤然出现在陈风的眼前,顷刻间惊出了一身冷汗。看来他是彻彻底底的低估了这个双胞胎哥哥,他能想到的,另一个怎么会想不到?这里是他们共同的过去,此时此刻,并不是赵旭会闯入他的领地,反倒是他闯入了赵旭回忆。
明天,谁能告诉自己明天会是怎样的情景?
躺在已然被山谷的太阳晒的微微发烫的石床上,头枕着双手迎着阳光仰望轻轻摇曳的鲜绿树叶,苦苦冥想那转眼间的未来会为他书写怎样的命运。洪亮沉重的呼吸依旧从旁边的石屋里冲了进来,偶或地夹杂着磨牙的奇怪声响。
自从在太阳神手下死里逃生,他似乎更加的洒脱。一次次的告诉陈风,既然有了法力,那就快快活活的做他的神仙。只要赢过太阳,生命对他来说漫长的看不到尽头,他心中所有的纠结都会过去。也许是几十年,最多不过上百年,所有与他纠缠不清的感情都终将随着众人的逝去而终结。而那时,陈风依旧是陈风,还是那个每天早上挺着黑棍子一柱擎天的傻小子。他有无数次机会认识新的人,有新的家,娶新的新娘,生新的儿子。而洪亮会陪着他,和他一样,一次次的成家,娶新的新娘,生新的儿子,过新的日子。
也许是吧,做快活的神仙。可他终究只是神,而不是仙。
人如何才能像山一样在人世徜徉而独立于世外?经过了漫长的岁月,晨姮依旧无法忘记她对老风神的情和爱。即使世事变迁,即使天地变幻,她还是找到了陈风,期盼着回到过往,挽回失去的一切。
人终究不是山,不可能看着江水从脚下流过而不显丝毫留恋,不可能看飞鸟从天空划过却不转睛观瞧,更不可能历尽生死而不痛心悔恨。人不是山,又怎能成“仙”?
他只是风神,一个需要衣食需要倾诉的神。
在阳光下苦苦一笑,摩挲着肚皮蹭掉那已经不堪的死皮。转眼回想起前一晚的电闪雷鸣,还有他站在河水里的疯狂举动。又一个微笑。
如果真的有神仙,只怕也只有那神秘的“师父”才能称得上吧。一场大战,神族血脉几近凋零,几百年来却也未曾见他有过什么作为。如今自己要独自面对几乎注定的命运,他却依旧躲在深山里装死。真不知道这个师父到底是什么东西。
明天,赵旭应该不会难为他吧……
“我找到你的英子了,她还没对象。”
洪亮扭着头,不再去看陈风的眼睛。目光落在墙角几近干涸的积水上面,鼻子里一阵酸楚。也许傻小子说得对,他不能陪着他去见太阳神。即便是他们两个人联手,也不可能是赵旭的对手。他去了,不过是平白的搭上一条命而已。
想想也没错,他们兄弟才是掌管时间的神,一个是过往,一个是未来。陈风这小子是个不吃眼前亏的主,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只要他随便抓一条时间,无论进了谁的世界,太阳神想再抓他也不容易。
不由得嘴角间露出了一点笑意,歪着嘴眯缝了眼睛看了陈风一眼。“瞧你那屌样子。”
心头微微一颤,陈风轻轻地叹气,坐在石床边上抬起腿踢了洪亮一脚。洪亮向后一蹿,那一脚无力的踢空,又重重的落下,在床边悠悠荡荡。
“把我的过去看了个遍,有意思吧?”
“你知道了?”
“有一条时间线你没带我去。”他笑了笑,抿紧嘴唇歪斜着嘴,抬起眉毛,目光与洪亮的眼神交汇在一起。彼此都清楚,下一个清晨,或许他们不会再见。“那是英子。”
一个箭步迈上了石床,盘腿坐在陈风身旁。两只黑亮的大眼里有一丝闪动,泛着兴奋又快乐的光,却隐隐的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忧虑。
“你后来老是往那片树林跑,是不是怀念那一天呀?”
陈风瞪了他一眼,骂了一声“滚”。可是洪亮却没有滚的意思,双手挥舞了起来,一把拉住陈风的肩膀,不让他站起身走开。双腿向里盘了盘,似乎在有意的掩饰已经起了反应的身体,或许在下一个瞬间,就会在不自觉的回忆里……。
“说说嘛,都是男人,这有啥。”就像是怕人听见,贼眉鼠眼的压低了声音,一只大手死死抠住陈风肩膀上的肉,让他不能脱身。“原来你说的都是真的呀,破×处的时候还那么小,牛子上有毛了吗……”
不耐烦的表情下是一张憋得紫红的脸,挥起拳头捶在洪亮胸口。死胖子不倒翁一样的盘着腿向后倒了下去,转眼间四仰八叉的晒在阳光下。
“把人家姑娘都上了,还在这装啥纯情小处男?又不是就那一回,那么多地方,你为啥老是往小树林里去逛?”
那张破嘴越发的放肆,陈风心里憋得无处撒气,雀子却诚实地有了反应。挥起拳头冲着他的大腿狠狠就是一拳,疼的洪亮抱紧了身子,却依旧是没完没了的坏笑。
笑吧,趁着明天还没有来……
从午后到黄昏,山谷中的阳光似乎从未像今天这样和煦。尽管照射在身上依旧是热辣,却让陈风从心底生出了深深的眷恋。每一棵树、每一株草、每一块石头,他都想要详详细细的记下它们的样子,记下双脚踩在上面的温度,记下双臂拥抱时的感觉。
重新生长出来的皮肤在这阳光下褪去了嫩红的颜色,重又变得黢黑。一张圆脸泛着油光,猕猴桃一样的秃脑壳上,汗水不停地淌下来,流过胸口,流过肚子,流过腰身,湿润了屁股下坐着的一块粗糙的石头。
抬手擦掉下巴上的汗水,狠狠地在地上留下一条水渍。硬硬的胡茬子铁刷子一样刮的手臂生疼。他的手在颤抖,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
就在明天,洪亮会一个人返回学校,在北×京熟悉闷热的宿舍里等他回去。而他,会独自前往那要命的礁石,去见那不曾一起长大的亲生哥哥。
明明告诉自己不要害怕的,说了无数次打不赢还可以跑。可是这手就是在抖,止不住地抖。
低下头,看着汗水沿着粗壮的小腿流过胖胖的脚丫子,湿润了脚下的砂石,看着腆腆的肚子上生出点点黑毛,看着粗壮的胳膊上趴着一只大花蚊子,一巴掌拍下去是那么一滩鲜红的血。他不能相信这样旺盛的生命很可能会在一天之后不复存在,再也不能回到出生的小院,不能见到日夜思念的姑娘,不能让她给自己生下小铁牛,也不能陪着她老,看着她死。
这一次,他恐怕要让爷爷失望了。他可能不会给他生下重孙子,不能在他身上延续风神的血脉。这遗憾是爷爷的,也是陈风的。沉沉的不甘在心中蔓延,掏空了整个灵魂,直到空无一物。未来的憧憬在眼前跳跃,却清楚地知道那未曾发生的所有,永远不会真正到来。
两只胳膊自然地搭在油亮的膝盖上,一阵微风悄悄吹进了裸露的胸怀,似要带走那内心的恐惧,却无法填满深渊般的空虚。
这就是旺盛的生命,在微风的惬意中揉捏摩挲,坐在那粗糙的岩石之上,看着一股微黄的乳白染湿了一米开外的地方。这就是他的强壮,也许是最后一次,证明给这天地,也证明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