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眼神实在太骇人。
二格格往后退了一步,收敛起了笑容。
她终于识相地闭上了嘴。
弘昐上前了一步,一字一字道:“额娘,儿子觉得额娘这般说弘晖弟弟,委实是有些无理了——那学堂里满屋子的眼睛瞅着,弘晖弟弟若是想做什么手脚,哪里会当众将糕点给儿子?”
李侧福晋冷笑了一声,道:“他年纪小!无论做什么。旁人都只当是无心的。再说了——他没这心眼,若是他额娘有呢?”
二格格在旁边忍不住又低声道:“你太老实!愚蠢!”
弘昐咬了咬腮帮子,抬起手,狠狠地就将二格格一把推倒在地上。
二格格猝不及防,整个人摔了下去,顿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屋子里一下炸开了锅。
嬷嬷、婢女们都赶紧上前去扶起二格格、一边扶着,一边给她擦眼泪。
两位小主子吵架,奴才们也不好劝说安慰,等到擦干了眼泪,赶紧默默地又退了下去。
李侧福晋咬牙忍了半晌,终于到底还是没忍住,一拍桌子就道:“你做什么?!”
她倏地站起身,指着还在旁边抽泣的女儿就道:“这是你姐姐!你的亲姐姐!怎么,你要为了宁氏生的那小子,对着你亲姐姐也动手?”
她上下嘴唇哆嗦着:“你这般胳膊肘往外拐,索性也就不要认我这个亲娘了!”
她说着,想到宁氏自从入府之后,四阿哥便不再往自己这里来——还不都是因为宁氏母子!
种种委屈、前生往事,聚在胸中翻腾倒转。
李侧福晋捂住胸口,颤抖着抬起手指着门口,流着泪道:“你出去!去那边院子,去给她做儿子好了!”
弘昐站在原地,抬起眼看着母亲的泪脸。
他沉默了半晌,终于跪了下去:“是儿子糊涂了,儿子往后定然不与二阿哥来往,请额娘息怒。”
李侧福晋听见他不再称呼弘晖为“弘晖弟弟”,而是改口成了“二阿哥”,只觉得心里的气顿时消了一些。
她再低头,透过泪眼看着儿子,就看弘昐脸上的痕迹——那都是前一阵子痘疾留下的痕迹。
李侧福晋顿时就想到了弘昐昏迷不醒,躺在床上的时候,自己内心的焦灼。
她那时候明明是被自己说了很多遍的啊:等他儿子醒过来了,从此再也不骂他,再也不在他身上发泄自己的情绪。
可是现在怎么又这样了呢。
李侧福晋心中悔意陡生,上前去就想扶起儿子小小的肩膀,却被弘昐身子微微一侧——向旁边躲开了。
他站起身,没看李侧福晋,低声道:“只要额娘不生气,儿子这就去温习今日先生教授的内容了。”
李侧福晋这愣在原地,看着自己落空的双手,点了点头。
弘昐再没看母亲和姐姐一眼,转身向外走去。
奴才们追了上来,弘昐回头铁青着脸道:“都不许跟上来。”
……
庭下冷月如霜。
他的小屋在西北边,从那里走,要绕过小佛堂。
弘昐其实已经不止一次听母亲说过了——说从前府里还没有宁侧福晋的时候,阿玛是最喜欢往这小佛堂来的。
小佛堂以前是一间库房,后来改造成了佛堂——方方正正的一间小屋子,内里陈设清雅古朴,香灯昏黄,是与正屋里的奢华艳丽不一样的风景。
弘昐经过小佛堂,就看见太监小飘子正在恭恭敬敬跪在地上,拿着一块帕子,小心翼翼的擦拭着供桌。
供桌之上,檀香缭绕,佛像悲悯地俯视众生。
弘昐心里忽然就动了动——只觉得那佛像仿佛一直看到了自己心里去。
他在一瞬间,只觉得心里有许多苦闷发不出来,种种酸涩直冲眼眶——冲得他都快哭出来了。
他只是个小小的孩子,不能彻底理解母亲的情绪,只会觉得自己错了。
是自己不够好——才会惹得母亲生气。
是自己的确废物无用——才会让母亲破口大骂出“愚蠢!”两个字。
弘昐慢慢地抬起脚,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踏进了屋。
屋子里,小飘子刚刚擦完了桌面,正在清理着香灯下的香灰,忽然听见后面动静。
他一转头,就看见居然是弘昐阿哥站在后面。
“大阿哥!”他赶紧丢下手中的抹布,跪下行礼。
弘昐仿佛没听见一样,笔直地往前走,神色迷茫又痛苦地就在蒲团上跪了下来。
他小小的手合拢在胸前,抬头望着佛像。
小飘子从来都是李侧福晋这院子里最没有存在感的小太监——往主子面前去凑近讨好的活儿,一概没有他的份。
而像这种打扫院子、小佛堂之类的——明明干了很多活,却在主子面前显示不了半分好的差事,全部都落在了小飘子的头上。
好在这小飘子本来也是个佛系的性格——但求能安安稳稳有口饭吃,也就心满意足了。
他不是那种会来事的性子,真的到了主子面前,又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处事了,反而还会更加有压力呢。
所以小飘子对自己面前的处境,一向都很满意。
但是刚才:李侧福晋在正屋里训斥弘昐阿哥,声音那么大,整个院子的奴才差不多都听见了。
他小飘子当时也正在院子里扫地,知道了事情前因后果。
看着弘昐阿哥跪在蒲团上,稚嫩的脸上是与年龄不相符的沉重——小飘子忽然就觉得弘昐阿哥也不容易。
他停下了动作,默默的守候在一边,然后看着弘昐嘴唇微动,似乎在向佛像祈求着什么。
随后,弘昐磕头了下去。
地上冰凉,小飘子赶紧就将另一只蒲团搬了过来,给弘昐阿哥垫在前面,又去将小佛堂的门关上了,避免晚上的凉风一阵阵吹进来。
小佛堂关上后,更显清幽。
“我还不如生在寻常百姓家。”弘昐忽然道。
小飘子刚刚将门关实,手还扶在门框子上呢,听见这话,手就一抖:“阿哥,奴才……”
他回过头来,才意识到大阿哥这是在自言自语,并不是和他说话。
弘昐双眼微闭,小小的肩膀在香灯跳动的光晕下,竟然也显出几分凄苦来。
“若是寻常百姓家,便是我愚笨了些,娘亲或许也会一样疼爱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额娘百般嫌弃。”
弘昐低声道。
小飘子在旁边听着,心里没由来地,就跟着颤了颤。
但他只是一个卑微的奴才——是没有资格去“同情”大阿哥的。
小飘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