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府,
书房,
赵时虽为晚辈,学生,却还是毫无疑问被安排在了主位,接过侍女的茶,抿了一口,道:“司马师,这次回京,要住几日?”
“三五日便走。”
司马光回答,然后看了一眼欧阳修,没有理陪坐在末座的苏洵,直言道:“臣此次回京,名为团圆,实为认罪。”
“认罪?”
赵时明明知道,却还是露出了几分诧异,司马光也知道以欧阳修那大嘴巴,赵时必然已经知道,只是装作不知,他也就顺势当作赵时真的不知,认真道:“是,臣身为并州通判,禁制西夏与大宋贸易,激化矛盾,又强行让堡垒修到西夏面前,再加上,臣未曾严厉禁酒,这才致使守城武将酒醉出城,大败而归。”
赵时点点头:“或许如此,只是……庞籍身为河东经略安抚使,当有应查尽查之责,他未曾注意到绝市,堡垒,禁酒等问题,便是罪责难逃,而他罪责难逃,司马师即使把这件事弄大了,也不过是再往里填一个人受罚,何必呢?”
司马光愣神,他也如同其他初见赵时的人一样,微微有些被这个看摸样不过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有些惊住了,然后苦笑道:“臣不知这许多缘由,臣只知,此事乃是臣之过,庞籍无非是信臣过甚,乃臣独罪。”
“独罪?”
欧阳修忍不住的也往前挪了挪,显然是想要劝……
“独罪。”
司马光却一脸坚决道:“不敢欺瞒太子殿下与欧阳公,臣其实已经写好了澄清的文章,也与大宋邸报的朱云做了约,明日,最晚后日,臣便会在上面将此事昭告天下,殿下,官家不允,臣便让百官,百姓,责臣之罪。”
犟,
赵时看着司马光,司马光虽然脸上很少会出现强硬的神态,他的说话语气也不会过于偏执,但是,他整个人就透出一股子……犟,赵时并不会因此就对司马光产生好感,却也难免有些无奈道:“那酒醉出城的武将,便无一人生还?”若有生还者,或许还能将罪责让这些人承担,毕竟的的确确是他们有错,只可惜……
“没有。”
司马光也略略有些无奈,但凡有一人存活,他也不至于如此被动,甚至,他作为当事人,至今日,都不太清楚惨败之细节:“出城主将,副指挥使,虞候,校尉等八位将官,仅有三人回来,回来后便齐齐自尽。”
“嗯……”
赵时微微颔首,正在认真听司马光讲述,然后……一怔,缓缓抬头,微微眯眼:“齐齐自尽?”大宋武将,何曾如此知荣辱了?
“是。”
司马光有些无奈,却并不觉得奇怪:“他们三人,即使不自尽,也难逃罪责,若非他们,何至于让西夏寻到了缘由,不仅仅杀败咱们大宋军,还让臣不得不赔了,上万两银钱。”
等等,
你被人打败了,你还赔钱?
赵时幽幽看着司马光,果然,我不太可能喜欢你,然后接着问道:“如何自尽的?”
还能如何?
司马光有些疑惑,欧阳修却想到了什么,急忙道:“殿下是开封府尹,素有神断之能,你还不尽言,这其中说不得便有什么蹊跷事。”
蹊跷事?
司马光眉头皱的更深,甚至有不信之意,而且……神断之能?
司马光有些不甚礼貌的上下打量了一下赵时,就这十七八岁的年纪,而且,京师距离并州足有千里,千里之外,自己这个亲历者都不觉得有什么蹊跷,他能看出什么蹊跷?
司马光摇摇头,
他是不相信的,
而他不相信,那自然也就不会说,就连欧阳修频频开口,甚至都忍不住给他一拳,他都只是晃了晃,连多余的表情都没有,老实人一样的拱手道:“只是心生愧疚,自尽而已。”
赵时无奈,
他又不能逼司马光说他不愿意说的事,只能是扭头打量起了这间书房,书房很传统,书籍摆放的也是一丝不苟,只是……赵时微微一怔,自然而然的便走了过去,拿起那几份皇氏邸报,有些好奇的问道:“司马师觉得这报纸如何?”
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
隔壁的小房间,蔡平整个人像壁虎一样的贴在墙壁上,听到司马光说:“只是寻常。”他才松了一口气,然后整个人便更加的贴在墙壁之上……
“哦?”
赵时却不见什么急躁,甚至是更加真诚的问道:“那可否请司马师说一说缺点?”
“缺点?”
司马光摇了摇头:“臣此前从未见过,甚至都没想到过这样子的邸报,邸报在臣心中,便是那枯燥乏味的某年某月某日,所以,臣未曾见过相似的,自说不出什么缺点,不过……”
司马光又摇了摇头,整个人有一种实话实说的执拗:“此物应有引领,扩散,重铸言论之能,所以,臣虽然不知道,也想不到它会如何发展,发展到什么样的地步,但是,臣就是觉得它……平平无奇。”
可以。
你犟你有理,赵时无奈的翻看了几下自己发行的皇氏邸报,正要说话,陡然听到隔壁好似响起了什么压抑不住的欢呼声,欢呼什么?赵时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墙壁,然后才道:“司马师可否将明后日的澄清撤下来?”
司马光便眯了一下眼睛,甚至,欧阳修都抬头看了赵时一眼,也不怪他们会多想,毕竟大宋邸报是赵时的竞争对手,赵时也不藏着掖着:“我确有不想让它借着司马师的名气,冲动一鸣惊人……”
“冲动?”
司马光好似有些不喜欢听这俩个字,赵时便也不客套,挑了一下眉道:“哦?不然呢?莫说舆论施压了,你就是自己一个人跑到太子府,跪求官家,以官家仁义的性子,也肯定会信你,然后呢?把你抓起来,把庞籍庞相公放归原位?能放归原位吗?”
司马光一僵,
赵时继续道:“不可能的,庞籍庞相公即使不是主罪,也肯定是个次罪,总不能自己辖区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他一个河东路经略安抚使一点责任也没有吧?而且,他抓都抓了,再放?抓人查案的御史们愿意吗?”
司马光缓缓回神:“不愿意,也得愿意,臣,独罪。”
好,好,好,你独罪,赵时发现大宋的犟驴特别多,前有包拯欧阳修,后有司马光,王安石,甚至是苏轼,不过,他们的犟,又有不同,包拯是一种对老百姓的偏执,欧阳修是对自己认定的真理,而司马光……他纯犟。
“司马师就连庞相公如何想,也不管吗?”
司马光一怔,
蹬蹬蹬
也是巧,
赵时刚说完这句话,外面就急匆匆的跑进来了一名奴仆,奴仆连气都没有喘匀,便道:“庞公上奏,引咎自归。”
“什么?”
不要说司马光了,就连欧阳修,甚至隔壁都传出了不可思议的声音,然后那奴仆继续道:“据说是庞公押解归京的路上,听闻郎君上奏请罪,一怒之下,便当场辞官,让人把他送归故里,还骂……”
“还骂什么?”
欧阳修忍不住的吼了一嗓子,然后那奴仆偷偷的看了一眼脸色有些僵硬的司马光,低声道:“还骂郎君脑子不好,冲动愚蠢。”
冲动?
司马光刷的一下看向了赵时,赵时微微摇头:“人家罪都认了,也无非是降级三等留用,你若心里过意不去,可以更努力做事,以证明自己不白白被保护,谁还不知道是你的问题,庞相公爱才,但是,你这一闹,你不仅仅洗刷不掉庞相公的罪责,还把庞相公的好意砸了个稀巴烂,人家怎么不可能不怒?”甚至,也就是庞籍踹不到你,庞籍要是踹的到你,恨不能把你五脏六腑都踹出来。
真以为我那老父亲是让我来看一看到底是谁的责任吗?人家早就一眼看出来了,人家不过是让我来劝一劝你,别他娘折腾了,该干嘛干嘛去,庞籍岁数大了,让人爱护爱护下一代,去个清闲点的地方养老吧!
司马光缓缓皱眉,
他,
不认同赵时的观念,该是谁的罪,就是谁的罪,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赵时的说法是对的,庞籍无论如何都逃不脱一个御下不严,轻信,偏信之罪,区别无非是官降一级或者三级的差别,司马光想了良久,还是缓缓拱手道:“殿下,您不适合成为我的学生。”
什么?
还有意外收获?
隔壁的蔡平,恨不能用脑门挤开墙壁,钻过去,听个仔细,撅他,对,老师狠狠的撅他,您最优秀的学生只能是我……旋即……蔡平便听到,司马光认真至极道:“您可为吾师。”
您可为……吾师?
蔡平狠狠的晃了晃脑袋,他感觉自己是不是耳朵出现了什么问题?为什么短短一段时间里,讨人厌的师弟就变成了师祖?
甚至,
赵时都愣了一下,然后还礼道:“司马师言重了,我不过是旁观者清而已。”
“不是。”
司马光认认真真的摇头:“其实在并州得到吾为太子师之后,臣便彻夜难眠,臣自己尚在求学当中,安敢为太子师,只是,太子师乃文臣之荣耀,臣一时,心中不舍,这才……拖延至今,今日太子殿下一番话,才让臣,彻彻底底的明白……臣确实不配为太子师。”
说罢!
司马光固执至极的一拜到底。
赵时沉默,
欧阳修则微微捋着胡须,他就说,他很欣赏司马光的性格嘛!
而隔壁……
不配?
不配?
不配?
蔡平趴在墙壁上,就好似一只丧失了生气的壁虎,不配?我这还绞尽脑汁的想怎么能够在不作死的情况下与太子争个高低,自己最最敬爱,崇拜的老师却在对太子说……不配?
不配?
这不就是姜维对刘禅的无奈吗?
臣……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彼之娘耶。
感谢龙剑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