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那声“哐当”巨响就是这么来的。
装在缸里面的水正从那个大窟窿里面往外涌,争先恐后的疯狂劲儿,像是不知道被关了多少年的凶兽。
君澜的脚底下很快就积了一个小水泊,又漫过鞋底将鞋面打湿,她却无所觉般,看看那口那被砸出一个大窟窿的水缸,以及制造出这个大窟窿的一块石头,然后再移开视线扭头望向前方,秀眉紧锁,面色冷沉。
在君澜前方一丈多开外的地方,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站在屋檐下,此时正双手上扬,还保持投掷的动作。
很明显,刚才那块砸向水缸的石头……不对,确切地说,应该是砸向她的石头,就是这老妇人扔出去的。
只不过她反应迅速,及时避开,石头砸空落到了她身后的水缸上面,这才把水缸砸破了。
……也幸亏是她反应迅速,但凡她反应慢一点点,被砸碎的就不是水缸了,而是她的脑袋瓜子!
什么仇什么怨啊,一出手就要她,不是说庄稼人都很淳朴善良吗!
……这也能叫善良?!
君澜咬住嘴唇,目光冷冷地望着屋檐下的那位老妇人。
老妇人丝毫没有行凶后被当场抓住的觉悟,还嚣张地哼了一声,挺直脊背,恶狠狠地瞪着君澜。
但这份凶恶也只维持了片刻工会。
大概是因为体力不支的缘故,又或者是君澜的目光太有压迫性了,总而言之,老妇人只和君澜对视了片刻功夫,那股子悍不畏死的嚣张气焰就熄了,刚挺起来的脊背也矮了下去。
她两只手扶着旁边的廊柱子,腰弯成一张拱桥,声嘶力竭地咳嗽起来。
一声又一声,每一声都拼尽全力,恨不能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终于,在老妇人不知道咳了多少声后,君澜从对方大张的嘴巴中看见了一抹猩红。
君澜:“……”
这是要咳血的节奏啊。
老妇人的身体明显有病,又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这要是一口血咳出来,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但是有一个后果却是可以肯定的:一旦老妇人真的咳血了,那老妇人的家属怕是要揪着她要说法!
不行,不能让老妇人强行碰瓷她!
君澜认命地吸了口气,就要施展治愈术,帮老妇人压住喉间那口随时都有可能喷涌出来的老血。
同一时间,苗老儿正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被砸出一个大窟窿的水缸,恍惚间觉得从水缸里面流出来的,好像不是什么清冽甘甜的井水,而是他家小徒弟的脑浆子。
只差一点点啊,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家小徒弟就要脑浆四溅了!
大半辈子都与人为善,做人生涯中鲜少真正与人动怒的苗老儿,头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怒火中烧。
那感觉,就好像全身血液被点燃了一般,嘶吼着,咆哮着,宛如困兽一般急需一个出口。
扔石头砸人的那老妇人就是他的出口!
他好不容易收到一个徒弟,连师门都还没有进呢,就险些在回师门的路上被人砸死,这还得了!
苗老儿猛地转过身来,手指哆嗦着指向那位差一点点砸碎他家小徒弟脑袋的老妇人,狮子咆哮:“你!你!好你个狠毒的乡野老妇,我徒儿与你无冤无仇,你竟然一出手就想要她性命,你简直比蛇蝎还毒!”
那老妇人没能砸到君澜,反砸碎了自己家里面唯一的一口水缸,她心里面本就正窝着一口气呢,这才声嘶力竭的咳嗽起来。
此时又被苗老儿这样指着鼻子一通骂,老妇人神奇地止住咳嗽,立马就要不客气地回骂回去。
可惜,她已经病了好些天了,这几天就靠着几碗米汤续命,一把老骨头比蒲柳也硬不了几分,刚才搬起石头行凶,更是耗光了她所有力气,
这会儿别说和苗老儿对骂了,老妇人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说,直挺挺地就朝地上栽去。
倒地的瞬间,一口已经在她喉间蓄势良久的老血噗地喷出。
看那样子,就好像是被苗老儿骂倒的一样。
还没来得及用上治愈术,眼睁睁地目睹老妇人吐血倒地的君澜:“…………”
唉!
这个瓷,看来他们师徒二人是吃定了,不是她吃,就是他家师父吃。
而他们是师徒关系,谁吃都一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君澜悠悠地叹了口气,她抬脚朝那老妇人走去,蹲下来,手指搭在老妇人的脉搏之上,无色又无形的力量从她指尖流出,缓缓地注入老妇人的体内。
面前这老妇人本就久病成重疾,距离行将就木就只差一口气的距离。
如今那口气随着那口血一并从老妇人的身体内脱离了,寻常医术已无法保不住对方的性命。
可她能让老妇人死吗?
当然不能!
真要闹出人命的话,他们师徒二人就是有理,也要变无理了。
只能使用治愈术了。
苗老儿还是头一次遇见这种明晃晃的讹人行径,委屈又震惊,喃喃道:“她她她……我也没怎么着她啊!”就是说了几句重话而已!
可他那些重话说的都是事实啊。
难不成别人要杀他家小徒弟,还不允许他这个师父开口找对方要说法了!
这可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
苗老儿委屈极了。
然而村民们却不管他如何委屈,更加不去理会谁有理谁没理,他们只看见苗老儿骂了一通老妇人后,老妇人就气得吐血身亡了!
……应该是吐血身亡了吧?瞧着身子都僵直了。
院子里面响起一片惊呼声。
一个村民推了推还傻愣愣地站着的男人:“大川,你娘好像被人骂死了,你快过去看看啊。”
名唤“大川”的男人这才陡然回神,叫了一声“我的娘啊”便扑了过去。
他媳妇,也就是先前卖驴给君澜的那位妇人,也叫了一声“娘”,朝老妇人扑过去。
……当然,夫妻二人最后谁都没能靠近老妇人,全被君澜喝住了。
“不想让老人家死的话,就乖乖地站在那里别动,否则延误了救治的最佳时间,就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没法让你们家老娘起死回生!”
她这话说得严重,气势也足,夫妻二人都被她这强大的气场震住,竟然当真一个急刹停下。
君澜见状松了口气,她方才说延误了救治的最佳时期,。大罗金仙来了也没办法让老妇人起死回生,但是她现在行的,就跟起死回生术没什么区别了。
老妇人的两只脚已经迈进了鬼门关,就剩下半片衣角飘在鬼门关外。
她现在就抓着这半片衣角将老妇人往外扯。
治愈术耗费巨大,短短几息功夫,君澜的额头上就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子。
偏偏这时候还有人上赶着作死。
先前那个文人打扮的中年男子,见君澜师徒二人把老妇人骂死了不说,还敢这样嚣张地对老妇人的儿子儿媳发号指令,还说什么“延误最佳治疗时间”的狗屁话,他顿时怒不可遏。
人都吐血了,死透了,还怎么救治?简直满嘴荒谬之言!
大川夫妻俩忠厚老实,好糊弄,他却不是好糊弄的。
身为老石村的一员,他得帮帮同村村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外面的人这样欺负糊弄,否则他这几十年的书岂不是白读了?
中年男子将长衫撩起来,又重重地摔下去,怒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竟然也敢入室行凶杀人,简直没有王法了,你们……唔!”
话没说完,中年男子的嘴巴忽然被什么东西击中,一声惨呼过后,他呸地吐出一口血水。
血水中夹杂着一颗白花花的牙齿。
院子里面再次响起一片惊呼声。
中年男子更是大惊失色,指着君澜怒道:“你……”
“你什么你。”君澜冷声打断他后面的屁话,先将老妇人交给苗老儿,“师父,弟子觉得这位老人家的脉相有点过于虚弱了,烦请师父帮着瞧瞧。”
能让一个两只脚都已经踏进鬼门关的老人重新有脉搏,已经很辛苦了,君澜不打算再继续用治愈术为老妇人医治。
剩下的,就交给她家师父吧。
苗老儿一跌声地应着“好”,二话不说,立马接手自家小徒弟没干完的活,继续为老妇人医治。
君澜交接完毕后,这才有时间料理横生出来的枝节。
她站起身,斜眸望向那个被她用一粒金花生砸落一颗门牙的中年男子,冷笑:“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种黑白不分的所谓正义人士。”
她抬手指向那个被砸出一个大窟窿的水缸:“首先,是那位老人家先拿石头砸我的,真要说行凶,那也该是老人家先行凶在前,你眼睛瞎了不看事还是怎样?”
不等中年男子反驳,君澜又接着道:“至于说我师父骂了那位老人家,那是因为老人家先拿石头砸的我啊,我师父气不过,怼老人家两句有错吗?我们换位思考一下,假如有人要用石头砸碎你儿子的脑袋,你能做到无动于衷吗?不能吧?既然不能,那你还瞎哔哔个什么劲儿。朋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几句话怼得中年男子词穷,一时间竟找不到反驳的话。
他吭哧半天,才愤愤道:“好,就算我误会你们了,可是你打落我一颗牙齿,这个总是事实吧?你敢不承认吗?”
那么多只眼睛都看到事实,他倒要看看对方怎么辩解。
中年男子心中愤愤地想。
结果君澜却爽快地点头道:“对,你说的这个是事实,我承认,所以我负责。”
她伸出手去,从男人衣襟前的扣子夹缝中,抠出那颗击落男子一颗牙齿的金花生,晃了晃:“一颗牙齿,一粒金花生,够不够?”
中年男子:“……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说完,还把本就已经很直的脊背又挺直了几分,一副“你休想贿赂我”的正义凛然状。
君澜差点没忍住要翻个大白眼给对方,心说贿赂?你也不拿面镜子照照自己,就你那熊样,有值得我贿赂你的地方吗?我是贿赂你满身算腐气息,还是贿赂你的装模作样?
心中讥笑,面上不动声色,君澜又掏出一颗金花生:“一颗不够啊?没关系,那就再增加一颗。”
两颗金灿灿的花生乖巧地躺在少女白皙的掌心中,日光下,散发出炫目的金色光芒。
中年男子觉得自己的眼睛快要被闪瞎了,长这么大,别说金花生了,他连金沫子都没沾手过!
……这样饱满且做工精致的金花生,抛开金料本身,单是当做工艺品卖,也能卖上不少钱吧!
何况那还是纯金锻造的!
中年男子再也正义不下去了,他嘴里嘟嚷道:“有钱了不起啊。”身体已经先与嘴巴一步,飞快地从君澜手里抓走那两颗金花生,又飞快地塞进袖袋里面捂严实,再飞快地隐入人群中。
旁边围观的村民们看得眼热不已,一颗牙齿就能换两颗金花生,这样的好事咋就没轮到自己头上呢。
空气中漂浮着柠檬的酸味。
大家都忙着冒酸气去了,一时间竟谁也想不起来再去追究君澜冒犯姬娘娘之过了。
眼看自己好不容易拱起来的民愤,就这样被两颗金花生给平息了,老尼姑的眼中露出愤恨和不甘心,她瞅了眼面前的香案,又要故技重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