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远张枢相现在心情很不好。
本来嘛,之前吕颐浩回到中枢在枢密院作威作福就弄得他很不爽,和木党党羽们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寻个理由撵出去,对面金国的三太子却又偏偏在这个时候忽然就没了。
所以官家突然就要发兵北伐了!
之前好不容易被他想办法撵出去的吕颐浩借这个东风正好名正言顺地坐实了什么河北大总督北伐总监军,而自己真的只能被扔在东京搞后勤看家了,什么武侯不武侯的,瞬间就只能是十年一觉扬州梦了。
他很不开心,他上了封密折撒娇,但他又后悔了,于是又上了一封折子请罪撤回。
大龄中二少年梦碎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心痛却又无可奈何。
但再次被扔进这个神秘空间里时,他好像瞬间明白了官家的意思,这不就是因为自己在另一个时空搞出什么富平和淮西之类的破事,让官家实在没法信任自己在军事方面的能力,不想让自己插手军务了嘛。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张德远心里还是有那么点委屈的,你都能相信万俟卨这种板上钉钉的奸佞小人会改过自新,怎么就不信我在军事上能有点进步呢?
不过张相公的表情管理还是十分到位的,落座之后下意识地先去看了一眼吕公相身边之前官家坐的位置。不过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现在坐在吕公相身边的可不是红袍金带的官家,而是……
李纲,李伯纪!
对上李纲尚且还有些迷茫的眼神,张浚赶紧移开目光,然后再去观察四周,左手边还是熟悉的赵相公,这没问题,右手边……嗯,竟然是许景衡许相公?隔着许相公还有自家伯岳父宇文相公?不过这倒也没什么问题……
等等,问题大了去了。张浚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既然李纲、许景衡这些之前没有加入的人现在也在这里,那吕颐浩?!
然后果不其然,他在对面韩世忠的右手边看见了面无表情,皱着眉头的吕颐浩。
震惊之余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神秘空间还挺通人性,真因为这厮领了个归德军节度使所以就把他安排到武将那堆里了?
不过他转念一想,吕颐浩如果不坐韩世忠边上,那以他枢密副使的身份,岂不是得直接坐自己身边……?
那也太可怕了,张相公顿时打了个寒颤。
他在这里内心小剧场之余,头一次来到这个空间的吕颐浩、李纲、许景衡还有宇文虚中在这里见到诸多同僚,也是大为惊讶。不过大家也都是聪明人,环视了周围一圈见只有彼此四人显得颇为疑惑而其他人已经是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便知晓其他人必然会给个妥当说法。
毕竟还有吕公相这个公认的体面人在这里嘛。
吕好问面对已经快要十年没见的李纲也是一时有些愣神,没想到再次见面竟然是会在这样匪夷所思的场合下,然而不等他组织出什么妥帖的“欢迎致辞”(?,吕颐浩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见吕公相还有几位相公看起来并不惊讶,想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情了?那便尽快做个说明吧。”
吕好问还在犹豫到底该怎么解释那本所谓的伪书,还有官家的身份(想到这里他又瞥了一眼那个有些可疑的屏风,希望官家这回不要再玩什么旁听的戏码了),赵鼎见气氛实在是有些僵硬,便略微组织了一下语句谨慎道:“李公相、吕相公、许相公和宇文相公莫慌,目前来看这个神秘的地方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会让在座的人轮流去读自己在……《宋史》中的列传。”
“荒谬!”吕颐浩当即厉声呵斥道,“如今北伐兵锋正盛,官家又是个少有的圣明人物,何人竟敢私撰野史,诅咒我皇宋国祚不久?更何况在座的诸位不都还好好活着呢么,怎么就盖棺定论连列传都给写上了?”
众人对视一眼,均是齐齐无奈。张浚纵然和吕颐浩素来不对付,此时只得硬着头皮回道:“好教吕相公知道……这本书现实里当然是不存在的,但官家之前说了,这宋史里记载的事情在后来的世界里都是真的……”张浚越说越觉得吕颐浩的眼神不善,干脆直接一咬牙把最后的结论抛了出来,“就是,如果官家没有在明道宫落井,还是原来的那个官家,然后发生的事情。”
吕颐浩像看怪物一样打量了他半天,然后又去看吕好问这个他目前觉得中枢里唯一可以相信的正常人,但见吕好问也一言不发只是叹气,显然是认可了张浚的说辞,顿时更加觉得难以忍受,刚想继续出言斥责,却见李纲露出了些许古怪的神色,问道:“官家之前也来过?他真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刘汲、陈规两个副相连带着李光这个御史中丞齐齐附和道,便是韩世忠、岳飞他们几个武将也跟着点了点头,毕竟这种大家都经历了的事情,实在是没必要让吕相公以此作为借口再盯着张相公发难。
一直没有说话的许景衡观察着李纲和吕颐浩的反应,却是忽然想起西湖畔武林大会上,官家那番乍一听十分震慑人心但仔细想来却觉得匪夷所思的话语,什么叫“以史书记,李相公到底是个什么人”?
抗金名臣,中国英雄,一时之楷模,这真的会是史书对李伯纪的评价吗?
难不成真如张浚刚才说的,官家不是官家,是个……后来的人,他早就什么都知道了?
许景衡一时间觉得有些茫然,既是觉得不可理喻,但作为一个传统士大夫,却又觉得知晓自己在史书中的评价这份诱囘惑实在令人难以拒绝。
不然他也不会在胜国寺的大雄宝殿里被赵官家一纸白麻便拿捏得死心塌地了对不对?
吕颐浩听闻此言更觉得不屑,嗤笑道:“那意思是你们都读过自己的传了?”
“本相没有。”吕好问坦然道,“我自知若非得遇这般圣明的官家,大约不过是个庸碌无为之辈,读了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倒是岳节度、李节度、刘相公实在是难得的忠贞义士,便是吕相公你也是该敬他们一杯的。”
岳飞和李彦仙会是这样的人物,吕颐浩其实一点都不意外,倒是刘汲……他忍不住又多打量了一番这个从南阳开始跟着赵官家的都省副相,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也有那般能耐?
“书里刘相公坚守南阳不降,最后殉国了……”胡寅忍不住小声补充了一句。
吕颐浩冷笑了一声:“那其他人呢?”
“便是小节也许有亏,但终归都是一时社稷之臣。”吕好问平静回道,然而吕颐浩的眼光在张浚、曲端乃至万俟卨的身上转了转,不置可否道:“是吗?”
“下官们在这书中是什么模样其实并不重要,”曲端终于再也不能忍这位领了归德军节度使的吕相公,他之所以没有一开始就出言驳斥,大约还是看在应该敬老爱囘幼的份上,“倒是吕相公你就不好奇,如果没有官家的话,你又是个什么模样吗?”
大约是已经很久没人胆敢这般直白地挑战他的权威了,不说吕颐浩本人,就是李纲他们也感到有些惊奇,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吕颐浩似乎暂时并没有生气的意思,他点了点头:“曲节度说得好啊,那本相便应了你们的意思,来瞧瞧这个没有官家的大宋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只不过拿过那本书,刚一翻开,吕大相公的表情就有点不太对味了。
【列传·卷一百二十一朱胜非吕颐浩范宗尹范致虚吕好问】
张浚几乎是在强忍着笑意,心想你吕颐浩果然在这伪书里混得也不咋样,也就是和朱胜非、范致虚这种人列在一传的水平。但不得不说吕颐浩的心理素质是真的好,也就愣了那么短短一瞬,就接着面不改色地往下读去了。
【吕颐浩,字元直,其先乐陵人,徙齐州。中进士第。父丧家贫,躬耕以赡老幼。后为密州司户参军,以李清臣荐,为邠州教授。除宗子博士,累官入为太府少卿、直龙图阁、河北转运副使,升待制徽猷阁、都转运使。】
他试着读了个开头,然而这开头的出身背景之类的内容还真都对的上,没有任何问题,难不成真的是什么后世记载的史书?
【伐燕之役,颐浩以转输随种师道至白沟。既得燕山,郭药师众二万,契丹军万余,皆仰给县官,诏以颐浩为燕山府路转运使。颐浩奏:“开边极远,其势难守,虽穷力竭财,无以善后。”又奏燕山、河北危急五事,愿博议久长之策。徽宗怒,命褫职贬官,而领职如故;寻复焉。进徽猷阁直学士。金人入燕,郭药师劫颐浩与蔡靖等以降。敌退得归,复以为河北都转运使,以病辞,提举崇福宫。】
读到这里吕颐浩的脸色已经快要有些绷不住了,靖康前被郭药师叛军所执乃是其人一辈子难以磨灭的耻辱,也是他迫切想要北伐的原动力之一。毕竟是连隔夜仇都容不得的人物,这不把金人挫骨扬灰,哪能解他心头之恨呢?
【高宗即位……】
“什么东西,官家的谥号竟然只得一个什么高宗吗?”吕颐浩读了一句便忍不住表示不满了。曲端嗤笑了一声:“吕相公这就忘了?这个官家可不是我们现在的官家,以他后来那般不做人的行径,下官倒觉得给个高宗都是抬举了呢。”
吕颐浩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提醒自己暂时先接受这个设定。
【……除知扬州。车驾南幸,颐浩入见,除户部侍郎兼知扬州,进户部尚书。剧贼张遇众数万屯金山,纵兵焚掠。颐浩单骑与韩世忠造其垒,说之以逆顺,遇党释甲降。进吏部尚书。】
【建炎二年,金人逼扬州,车驾南渡镇江,召从臣问去留。颐浩叩头愿且留此,为江北声囘援;不然,敌乘势渡江,事愈急矣。驾幸钱塘,拜同签书枢密院事、江淮两浙制置使,还屯京口。金人去扬州,改江东安抚、制置使兼知江宁府。】
其他人已经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只有李纲、许景衡还有宇文虚中这几个新加入的相公还是感觉实在难以接受,怎么这就“驾幸钱塘”了?跑得也太快了点吧。
【时苗傅、刘正彦为逆,逼高宗避位……】
吕颐浩深吸一口气,努力说服自己不管在这书里读到什么都不要感到惊讶,但先没忍住的竟然是李纲:“这也太荒唐了,如何能发生这种事情?!”
吕颐浩只是冷眼瞥了他一瞬,他倒是对这种事情没有那么觉得惊讶,这书里的官家头也不回就跑到钱塘去了,那军中有人不满,想要作乱肯定是挡不住的。而且吕相公发挥了一下逻辑推理能力,听曲端的意思这官家后面还有得作妖,就证明这场什么退位风囘波最后应该还是被摆平了。
【颐浩至江宁,奉明受改元诏赦,会监司议,皆莫敢对。颐浩曰:“是必有兵变。”其子抗曰:“主上春秋鼎盛,二帝蒙尘沙漠,日望拯救,其肯遽逊位于幼冲乎?灼知兵变无疑也。”颐浩即遣人寓书张浚曰:“时事如此,吾侪可但已乎?”……】
读到这里,吕颐浩只是托着下巴盯着张浚,然后问道:“张相公解释一下?我这里为什么要写信给你?你在这书里这个时间点在做什么?”
面对他近乎是无礼的毫不客气的逼问,张浚默默地在心中翻了个白眼,不过说实话,他在这伪书里除了什么富平、淮西之类的事情之外,好像还是好话居多,便把之前读到自己传里提到的相关内容给简要概括了一下,大意就是这书里的自己不仅约了吕颐浩,还有张老财、韩世忠他们一起去讨贼。
哦对了,还有个没死的刘光世。【此处可见之前的张浚传】
【浚亦谓颐浩有威望,能断大事,书来报起兵状。颐浩乃与浚及诸将约,会兵讨贼。时江宁士民汹惧,颐浩乃檄杨惟忠留屯,以安人心。且恐苗傅等计穷挟帝繇广德渡江,戒惟忠先为控扼备。俄有旨,召颐浩赴院供职。上言:“今金人乘战胜之威,群盗有蜂起之势,兴衰拨乱,事属艰难,岂容皇帝退享安逸?请亟复明辟,以图恢复。”遂以兵发江宁,举鞭誓众,士皆感厉。】
【将至平江,张浚乘轻舟迓之,相持而泣,咨以大计。颐浩曰:“颐浩曩谏开边,几死宦臣之手;承乏漕挽,几陷腥膻之域。今事不谐,不过赤族,为社稷死,岂不快乎?”(众人听了也是齐齐肃然相对)浚壮其言。即舟中草檄,进韩世忠为前军,张俊翼之,刘光世为游击,颐浩、浚总中军,光世分军殿后。颐浩发平江,傅党托旨请颐浩单骑入朝。颐浩奏:所统将士,忠义所激,可合不可离。傅等恐惧,乃请高宗复辟。师次秀州,颐浩勉励诸将曰:“今虽反正,而贼犹握兵居内。事若不济,必反以恶名加我,翟义、徐敬业可监也。”次临平,苗傅等拒战。颐浩被甲立水次,出入行阵,督世忠等破贼,傅、正彦引兵遁。颐浩等以勤王兵入城,都人夹道耸观,以手加额。】
“吕相公果然是胆略过人……”先前对吕颐浩领了归德军节度使还有些不满的诸武将们现在也是由不得他们不服了,曲端更是出言道,“吕相公虽然脾气暴躁了点,但是遇见大事果然是个拿的出主意的,不像有些人就只会抹眼泪……”
开玩笑,他曲大虽然白天在外面是木党成员不假,到了这读书会,他和张德远可是还有血海深仇没算呢!
其他人均是早就知道张浚和曲端在这本宋史里的过节了,所以对他的反应也是习以为常。李纲、许景衡还有宇文虚中他们远离东京中枢有段时间,也不是十分了解内情,只有吕颐浩觉得曲端对张浚的这个态度实在是有些不对劲,冷笑一声:“老夫在东南都曾听说你们在东京什么木党水党之类乱七八糟的事情,你曲节度好像还是张枢相手下得用的伶俐人呢,今日一见,怎么就这个态度?”言下之意就差没说你们这是窝里斗还是狗咬狗了。
在场所有知晓内情的人顿时都变了脸色,毕竟曲端要是把在这书中他和张浚的过节给抖出来,那估计又要平白无故掀起一场争执,不过曲端虽然和张浚有过节,但看起来也不怎么喜欢吕颐浩的跋扈劲儿,便也只是哼了一声,嘲讽道:“张枢相在这书里有意思的事情那可太多了,现在要是就都抖出来岂不是喧宾夺主,扰了吕相公的雅兴?吕相公还是先把自己的事情读完再说吧。”
吕颐浩盯着曲端看了好一会儿,似乎还在思索到底是什么给了他勇气这般有恃无恐的呛自己,亦或是在思索等离开了这里该用什么手段来教训他,这边吕公相看着气氛不太对,赶紧出来打圆场了:“虽然此处言谈无忌,但毕竟都是朝廷大员,总归要讲几分体面的吧?”
不是,怎么就言谈无忌了,谁规定的?吕颐浩再度带着几分疑惑去看吕好问,心想当时在南阳行在知晓你吕公相是个软柿子好捏,现在已经沦落到这般放纵他们的程度了?
吕好问迎上他的眼神,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因为此间发生的事情白天在外面都是不记得的……不然岂不是天下大乱了。”
言下之意你吕相公就是不留隔夜仇,但也架不住完全忘了这回事啊!
吕颐浩顿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了起来,只得继续往下念自己的“故事”。
【朱胜非罢相……】
“什么东西,他之前难道是宰执?”吕颐浩虽然之前在心中告诫自己无论读到什么都不要惊讶,但还是没忍住。毕竟上次朱胜非搞出的那个破事对他而言,算得上是真正的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人人都知道他吕相公还曾经是朱胜非的举主,弄得他着实非常难堪。
张浚心想不止朱胜非是宰执,你马上也要当宰执,而且还都被赵鼎轻而易举地给撵出去了,你现在就气成这样,再往下读怕不是要直接中风了。想到这里他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地去看了眼坐在自己边上的赵鼎,元镇兄你之前隔岸观火看我和吕颐浩斗得高兴,但是风水轮流转啊,这不一会儿就得轮到我来看你笑话了,惊不惊喜,开不开心?
【以颐浩守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兼御营使,改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车驾幸建康,闻金人复入,召诸将问移跸之地,颐浩曰:“金人谋以陛下所至为边面,今当且战且避,奉陛下于万全之地,臣愿留常、润死守。”上曰:“朕左右不可以无相。”乃以韩世忠守镇江,刘光世守太平。驾至平江,闻杜充败绩,上曰:“事迫矣,若何?”颐浩遂进航海之策。】
读到这里,一向威严满满的吕颐浩终于有些慌了,什么叫航海之策,这听起来就实在不怎么像话。张浚那边怎么嘲笑且不提,就连来了之后一直面无表情端坐宛如一个木雕行状的李纲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不出来啊,吕元直?”大概是之前在东南被吕颐浩压制了太久,加上吕好问刚才表示这里说的话白天在外面都不作数,李纲终于也难得找到机会来言语上报复两句了,“你不是一直自诩军略上远胜于我,嘲讽我无能,最后就编出来这么个主意?”
“这妖书里的事情也能当真了?”吕颐浩也是寸步不让。
“之前读到你吕大相公八面威风平叛的时候,你可没说做不得真。”李纲继续步步紧逼,“反正左右都是你做出来的事情,哪有认一半摔一半的道理?吕公相之前便说了,这妖书就算再荒谬,那也是另外一个世界里没有官家的话我们做下的事情,怎么就和你无关了?”
不得不说这场面让众人顿时有些梦回十年前,那时李伯纪把持朝政说一不二的场面还是让人有些心有戚戚,看这二位一副谁也不想饶过谁的样子,最后还是同样不明真相但实在不想回忆起这么可怕场面的许景衡出来试图调停,也只有他来拉架,李纲和吕颐浩二人才会稍微听一听。
不过这在其他人眼中就显得更荒诞和好笑了。
你许相公可是口口声声和官家说吕颐浩不可为相,断了人家前途的,现在又来装哪门子和事佬呢?
只能说玩政治的都这样,谁信了谁就输了。
【初,建炎御营使本以行幸总齐军政,而宰相兼领之,遂专兵柄,枢府几无所预。颐浩在位尤颛恣,赵鼎论其过。(读到这里吕颐浩顿了一下,几乎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努力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神情的赵鼎)四年,移鼎为翰林学士、吏部尚书。鼎辞,且攻颐浩,章十数上,颐浩求去。除镇南军节度、开府仪同三司、醴泉观使,诏以颐浩倡义勤王,故从优礼焉。】
二人对视沉默了许久,吕颐浩依旧有些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再度去看了一眼手中的书卷,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赵元镇你还有这本事了?御史台是你家开的?”
其他人也是回忆起了赵鼎传里提及的他与吕颐浩相争这段,然而具体细节却是有些模糊不清了,不过这不还有一个不仅过目不忘,甚至听了一遍就一字不差能全文背诵的胡寅嘛,在众人的要求下,胡寅只得叹了口气,把之前赵鼎传里的部分给背了一段出来:【宰相吕颐浩请上幸浙西,下诏亲征,鼎以为不可轻举。颐浩恶其异己,改鼎翰林学士,鼎不拜,改吏部尚书,又不拜,言:“陛下有听纳之诚,而宰相陈拒谏之说;陛下有眷待台臣之意,而宰相挟挫沮言官之威。”坚卧不出,疏颐浩过失凡千言。上罢颐浩,诏鼎复为中丞,谓鼎曰:“朕每闻前朝忠谏之臣,恨不之识,今于卿见之。”除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
李纲、许景衡还有宇文虚中都惊得目瞪口呆。赵鼎看了一眼身边笑得已经是春风满面的张浚,也是无奈辩解道:“这伪书里的确是这么写的……但现在官家肯定不会允许什么宰执相争,挟裹台谏攻讦宰执之类的事情发生了对不对?之前李公相弹劾张相公的事情不都被官家给亲自按下不表了……”
“赵元镇,你什么意思,不要扯这些不相干的事情!”张浚陡然收了面上得意洋洋的笑容,有些慌乱地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李纲,曲端见他失态至此,忍不住跟着嗤笑了一声,心想这神秘空间真是妙啊,有怨的报怨有仇的报仇,大家一个也别想置身事外。
也不对,到底林尚书还是可以置身事外,他有些遗憾地瞥了一眼因为事不关己就可以名正言顺一言不发的林景默,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羡慕还是同情他。
【奉化贼将琏乘乱为变,劫颐浩置军中,高宗以颐浩故,赦而招之。寻除江东安抚、制置大使兼知池州。颐浩请兵五万屯建康等处,又请王燮、巨师古兵自隶。将之镇,而李成遣将马进围江州。乃驻军鄱阳,会杨惟忠兵,请与俱趋南康,遣师古救江州。贼众鏖战,颐浩、惟忠失利,师古败奔洪州。颐浩乞济师讨李成,高宗曰:“颐浩奋不顾身,为国讨贼,群臣所不及,但轻进,其失也。”诏王燮以万人速往策应。颐浩复军左蠡,又得阁门舍人崔增之众万余,军势复振。命王燮、增击贼,败之,乘胜至江州,则马进已陷城矣。朝廷命张俊为招讨使,俊既至,遂败马进。进遁,成以余众降刘豫。】
【诏以淮南民未复业,须威望大臣措置,以颐浩兼宣抚,领寿春府、徐庐和州、无为军。招降赵延寿于分宁,得其精锐五千,分隶诸将。张琪自徽犯饶州,有众五万。时颐浩自左蠡班师,帐下兵不满万人,郡人皇骇。颐浩命其将阎皋、姚端、崔邦弼列阵以待。琪犯皋军,皋力战,端、邦弼两军夹击,大破之。拜少保、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
这段大家听了倒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毕竟就算轻敌冒进那也是这位吕大相公一贯的激进作风,就不说对错吧,至少听起来还挺正常,就连吕颐浩自己都没什么意见。
【二年,上自越州还临安。时桑仲在襄阳,欲进取京城,乞朝廷举兵为声援。颐浩乃大议出师,而身自督军北向。高宗谕颐浩、秦桧(众人听到这个名字都开始叹气或者倒吸一口凉气,然而吕颐浩、李纲他们几个新来的一时间还有些觉得莫名其妙)曰:“颐浩治军旋,桧理庶务,如种、蠡分职可也。”二人同秉政,桧知颐浩不为公论所与,多引知名士为助,欲倾之而擅朝权。高宗乃下诏以戒朋党,除颐浩都督江、淮、荆、浙诸军事,开府镇江。颐浩辟文武士七十余人,以神武后军及御前忠锐崔增、赵延寿二军从行,百官班送。颐浩次常州,延寿军叛,刘光世歼其众;又闻桑仲已死,遂不进,引疾求罢。诏还朝,以知绍兴府朱胜非同都督诸军事。】
“诸位这是什么意思?”读完这段,吕颐浩对众人听见秦桧这个名字所表现出的过分失态模样显然有些不能理解,“秦桧其人我还是有些印象的,是故汪相公门生,如今事了金国,但在这书里看起来是还朝重新为官了?他又做了什么引得你们这般反应?”
“他冤杀了岳节度!”
“他还逼死了赵相公……”
“李中丞、张枢相等人皆被其远黜岭南,就连韩郡王最后也不得不被迫交了兵权退隐山林……”
众人皆是七嘴八舌地补充了起来,此时目瞪口呆这种词已经没法形容吕颐浩、李纲他们的心情了,半晌,不等吕颐浩说话,李纲便厉声呵斥道:“那官家呢?难道这官家已经卧病在床不能理政了?”就差没明摆着骂,这官家难道是个死人吗。
“李公相问得好,这官家啊……”林景默终于悠悠地叹了口气,“看起来好像还是秦桧的帮凶呢。”
吕颐浩一时愣住了,片刻之后他勉力嗤笑以对:“这话怎么说?总不能是他指使秦桧做得这些事情吧?”
然后他收获了一阵令人有些尴尬的沉默,最后到底还是张浚轻笑了一声:“本相倒是头一回见识到了,吕相公居然还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吕颐浩彻底失态无言,李纲、许景衡和宇文虚中也是陷入了茫然无措的混乱中,最后一直没有说话的宇文虚中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大家的心声:“如何会这样?既然吕公相都说了,诸位皆是一时社稷之臣……岳节度、李节度和刘相公还是难得的忠烈义士,何至于此?”
“宇文相公这话问的,这书里的官家和秦桧可根本就不是个讲道理的东西。”这些年没少和宇文虚中在长安一起听杂剧的韩世忠冷哼了一声,“这官家是为了和金人乞和才杀了岳节度的,连他自己家的江山都不要了,只想着在杭州歌舞升平。”
吕颐浩听到这里彻底不耐起来:“便是桀纣、隋炀也没有这般荒唐的,这真的不是什么西游降魔志怪之类的杂书,编出来消遣我们的?”
吕公相只得叹气以对:“我们原本也都不愿信这些是真实存在的事情,但官家亲口说,这些事情他在……他那里的史书上都见过。官家是个后来的人,看我们便如同我们看汉末魏晋时候的人那般,他便是早早知道了这些事情,机缘巧合之下才……”
吕颐浩对明道宫之事并不了解,然而李纲闻言却是大惊失色:“这么说,官家那时忽然回心转意召回我,是因为他……”
吕好问、张浚有些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赵鼎则趁机补充道:“所以说如果官家那时如果没有在明道宫落井,还是原来的……那个,事情就会变成这样。换而言之,在这本书里,我们其实都……还是我们,只有官家不再是官家了。”
许景衡叹了口气,这大概就能解释为什么吕颐浩在这书中一会儿威风八面毫不让人意外,一会儿却又冒出什么莫名其妙的航海之策,果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遇上这样的官家,他们这些做宰执的也只能勉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了。
【颐浩既还,欲倾秦桧,乃引胜非为助。(张浚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给事中胡安国论胜非必误大计(一直沉默不语的胡寅顿时抬头警觉起来),胜非复知绍兴府,寻以醴泉观使兼侍读。安国持录黄不下,颐浩持命检正诸房文字黄龟年书行。安国以失职求去,罢之。桧上章乞留安国,不报(胡寅差点被嘴里的茶给呛住)。侍御史江跻、左司谏吴表臣皆以论救安国罢,程瑀、胡世将、刘一止、张焘、林待聘、楼炤亦坐论桧党斥,台省一空,遂罢桧相。】
望着众人有些不善的目光,胡寅现在内心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之前什么我写信给张浚夸秦桧也就算了,怎么我爹还能是秦桧一囘党的啊?不过许景衡闻言皱了皱眉头:“胡安国只是弹劾朱胜非,其他人也只是劝谏挽留胡安国,怎么到吕相公你这儿就……全把他们当秦桧一囘党处置了?”
吕颐浩此时也是在心中暗骂怎么自己瞎了眼非要和朱胜非这种人纠缠不清,但他怎么也不肯承认自己失了体面,便就当没听见,一言不发。张浚见他难得缄口不言了,也是得意洋洋地又拈了一颗葡萄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颐浩独秉政,屡请兴师复中原,谓:“太祖取天下,兵不过十万,今有兵十六七万矣。然自金人南牧,莫敢婴其锋。比年韩世忠、张俊、陈思恭、张荣屡奏,人有战心,天将悔祸。又金人以中原付刘豫,三尺童子知其不能立国。愿睿断早定,决策北向。今之精锐皆中原人,恐久而消磨,他日难以举事。”时盗贼稍息,颐浩请遣使循行郡国,平狱讼,宣德意。李纲宣抚湖南,颐浩言纲纵暴无善状,请罢诸路宣抚之名,纲止为安抚使(“嗯?”李纲挑了挑眉毛)。时李光在江东,与颐浩书,言纲有大节,四夷畏服。颐浩称光结党,言者因论光,罢之。(“啊?”一直觉得没自己什么事的李光也是彻底懵了)时方审量滥赏,颐浩时有纵舍,右司郎官王冈持不可,曰:“公秉国钧,不平谓何。”】
“吕相公你这就有些过分了吧。”李纲抬起头冷冷地瞪着他,“之前和秦桧相争,罗囘织党羽已经算不得什么光亮手段了,现在还能明目张胆的这样迫囘害与自己意见相左的官员?这和元祐党禁有何区别?”
吕颐浩也是毫不退让:“李伯纪你少来这套,李泰发明摆着就是你一囘党的人,难道我还有半点冤枉他?连你亲弟李经都不想在朝中做你的传声筒了,他可还惦记着你和他的情谊。”
李纲彻底气急,吕好问和许景衡眼看着事情不好,连忙又打算出来劝架,倒是当事人之一的李光此时冷笑了一声:“吕公相、许相公现在又是何必呢?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吕相公这个跋扈性子,不然怎么会和官家进言说吕相公不可为相?”
众人谁也没想到是李光这个平时看起来最稳重妥当的人把这回事给当场捅了出去,就连张浚都呆住了,心想你这果然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你和李纲关系到底有多铁啊,为了他竟然把这种事情都抖出来了?
不过吕颐浩倒没有什么过多的震惊之色,或者说刚才那段时间受到的震惊已经让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家很难再表达出什么更加激烈的情绪了,他似乎花了一段时间才勉强理解李光刚才的意思,然后只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韩世忠都有点担心这吕相公怕不是已经被气糊涂了?这要是自己还不得和对方拼命了,这可是宰执的前途啊!
众人皆是小心翼翼地去观察他的表情,然而没有料想之中的愤怒,吕颐浩只是又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许景衡和吕好问,然后忽然笑了起来:“怎么,你们就那么想看我的笑话?”
吕好问和许景衡均是欲言又止,却又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毕竟到了他们这个地位,有些话其实还不如不说。
“那天官家在西湖畔是怎么说的来着?”吕颐浩摇头不止,“李公相,抗金名臣,中国英雄,一时之楷模,此论虽经万代,不可移也!”
“那这和他现在在不在中枢做宰执有关系吗?”
“本相又为什么要生气?若是北伐胜了,在座诸位想一想,以史书记,本相又该是个什么人物?在东南创月椿钱,被同僚所记恨,甚至因二位相公之言不能列宰执之位……”他的目光缓缓地从在座众人的脸上挨个扫过去,“这些真的有那么重要?”
“我自是问心无愧,为了北伐,为了社稷之业。”他最后从容一笑,笑容冰冷而凛然。
【颐浩再秉政凡二年,高宗以水旱、地囘震,下诏罪己求言,颐浩连章待罪。高宗一日谓大臣曰:“国朝四方水旱,无不上闻。近苏、湖地囘震,泉州大水,辄不以奏,何也?”侍御史辛炳、殿中常同论其罪,遂罢颐浩为镇南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提举洞霄宫,改特进、观文殿大学士。五年,诏问宰执以战守方略,颐浩条十事以献,除湖南安抚、制置大使兼知潭州。时郴、衡、桂阳盗起,颐浩遣人悉平之。帝在建康,除颐浩少保、浙西安抚制置大使、知临安府、行宫留守。明堂礼成,进封成国公。】
【八年,上将还临安,除少傅、镇南定江军节度使、江东安抚制置大使兼知建康府、行宫留守。颐浩引疾求去,除醴泉观使。九年,金人归河南地,高宗欲以颐浩往陕西,命中使召赴行在。颐浩以老病辞,且条陕西利害,谓金人无故归地,其必有意。召趣赴阙,既至,以疾不能见,乃听归。未几,卒,赠太师,封秦国公,谥忠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