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密室里,显得有些拥挤。
除去负责在桌子两侧记录的两名小吏郭琎、柴车,还摆了四张椅子。
朱棣和朱高炽父子两人自不必多说,久违的道衍大师也一袭黑色袈裟端坐在了左手边。
至于右手边,则是神情肃穆的镇远侯顾成。
“陛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边听着这面古怪墙壁上传来的声音,一边看着这三位大明帝国最高层决策者的样子,顾成觉得有些荒诞。
顾老将军活了七十岁,就没见过这幅场景。
三个大明帝国最高层决策者,竟然排排坐在听课。
而且还是偷听一个诏狱犯人在讲课。
最重的是,竟然好像都挺认真的样子?
所以,哪怕忠谨沉稳如顾成,此时也是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而一旁的道衍,三角眼瞥了一眼,默不作声。
顾成固然是皇帝信得过的自己人,但是其人的另一重身份却更加重要。
顾成,是大皇子朱高炽在大明军界几乎唯一可以依靠的对象。
而其他的靖难勋贵,一窝蜂地倒向了二皇子朱高煦。
这也是在此前道衍与朱棣发生争执的渊源,如果两位皇子之间获取信息失衡,那么就必然导致二皇子成为太子。
姜星火的学识和能耐,实在是太大了。
大到姜星火一人所讲的东西,就足以让太子之争的天平发生巨大的倾斜。
顾成这一问话,立刻便引起了朱棣父子二人的注意。
尤其是朱高炽。
作为靖难之役时燕军的后勤总负责人,自从老将军顾成在真定兵败被俘后送到北平城,朱高炽几乎每天都会跟顾成探讨燕军从后勤物资筹措,到补给路线选择等各种问题。
北平守城战时,两人更是一起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光。
虽然顾成不肯接受任何形式的兵权,甚至不肯接受朱棣赏赐的兵器,但对燕军的各项事务却已是熟悉无比。
兄弟归兄弟,太子归太子,如今父皇心思难测,而镇守北平的镇远侯顾成又回南京述职,好不容易盼到强援的朱高炽,自然对顾成一万个上心。
父子俩一同盯向了顾成。
“顾老将军,您想先了解点什么?”朱高炽当先问道。
顾成反而被问的有些诧异,他的白须抖动了片刻,什么叫想先了解点什么?这件事情很复杂吗?还是说讲课的这个人很复杂?
顾成毫不犹豫地问道:“大皇子殿下先告诉我,对面之人究竟是谁?为何陛下与道衍大师,都这般认真地在听其讲课?”
“路上的仙人雕像您见到了吗?”朱高炽直接问道。
顾成点了点头,朱高炽继续说道:“如今南京城周边传的沸沸扬扬的‘化肥仙人’,原型便是这位姜星火姜先生,只不过他还暂时不方便在世人面前出现,因此为了保护他的身份,便以‘化肥仙人’的名号暂代。”
顾成回想起了自己在路上听到南京城大街小巷里居民的传闻,以及见到的仙人雕像,心中隐约有所猜测。
“那据说能够让农作物的亩产量翻倍的化肥,便是这个姜”
“姜星火。”朱高炽补充道。
顾成看了一眼皇帝,继续说道:“就是这个姜星火所弄出来的?”
朱高炽颔首肯定,随后又说道:“还有在江南已经逐步推行开来的‘摊役入亩’制度,也是这位姜先生的创举。”
顾成微微惊讶,由衷地说道:“那倒确实是一位大才,看起来为大明和陛下,解决了不少麻烦。”
“确实如此,如今江南已然民心稳固,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弹劾了不少尸位素餐的官员,同时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也抓了很多盘踞在江南意图谋反的建文余孽,这一切,都仰赖姜先生提出的‘摊役入亩’,不仅让一大批心怀不轨的不法之徒主动跳了出来,更是让江南的百姓感受到了陛下的天恩浩荡。”朱高炽的彩虹屁不要钱地当着朱棣的面放。
顾成听完,也结合他沿途所见所想,认真地说道。
“臣沿途所见,不仅江南,在江北也开始推行的摊役入亩,确实极大地收拢了民心,增加百姓对陛下的信任。”
听了两人的对话,朱棣表面上不以为意,但他用力抿着的嘴角,却已经暴露了他的内心想法。
姜星火固然才学通天,但这一切,不也因为他朱棣有容人、容仙之量吗?
这与他朱棣的气度能分开吗?
换了他爹朱元璋,坐到密室里听完第一句话,恐怕就已经下令砍头了。
哪还有后面的事情?
当然,这也与他当天心情不错、他本人造反夺位对规矩没那么注重等等原因。
所以,朱棣此时其实是极为得意的。
自从听了姜先生讲课,大明是眼见的一天比一天好,藩王问题被解决了,诸藩的三护卫兵权大多奉还朝廷;反对他的江南士绅也被顺藤摸瓜,现在老实多了;至于几个月前那些对他还口服心不服的朝臣,眼下更是被大明国债所认购的化肥仙丹的利益牢牢地捆绑起来,天天给他上奏折歌功颂德。
而随着曹国公李景隆出使日本,想来如果不出意外的,大明的水师和劲旅明年就能占据日本的金山银山了。
如此一来,饱受百姓诟病的大明宝钞问题,也即将得到解决。
同时随着下西洋的进行,未来大明的人口压力也必定会舒缓,更是能带来海量的外国物资与财富。
双管齐下,有了钱,朱棣就可以实现他心中“隆治唐宋,远迈汉唐”的千古一帝理想抱负了。
到时候什么《永乐大典》、迁都北平、征伐蒙古,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这一切进程的大大加速与难题的迎刃而解,都得益于姜星火啊!
朱棣在心中深深感叹。
同时,也忍不住想到,若是姜星火出狱了,发现自己指点江山时所说的话语,竟然都变成了现实,到底是会怎样复杂的心情与有趣的表情。
想到这里,朱棣紧紧抿着的嘴角终于忍不住咧开了,他的好大儿朱高炽也是跟着会心一笑。
但此时镇远侯顾成却问了一个问题。
“陛下,那难道您在给我的密信中所提到的征伐日本,也是此人的提议?或者说,派曹国公先去日本试探了解情况,也是计划里的一部分?”
顾成的神情,严肃了起来。
“算是吧。”朱棣微微颔首。
顾成的反应,却有些出乎意料。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顾成的脸上,满是忧虑。
“为何如此说?”朱棣微微蹙眉,看着顾成的眼睛。
“跨海远征,兵家大忌。”顾成的声音有些沉重。
“哦?”朱棣挑起眉毛,饶有兴致地望着顾成。
“殷鉴不远啊陛下!”顾成急忙劝道:“隋朝时隋炀帝三征高句丽不成,来护儿率领水师亦是次次无功,以至于好好的大隋江山土崩瓦解;元朝时忽必烈两伐日本而大败,不仅国家元气大伤死伤无数,更是让蒙古人天下无敌的心气遭到重挫,从此以后每况愈下。”
“这些失败,其实归根结底,便是既不熟悉敌方风土人情,水师又难以如陆路那般行军作战、攻城拔寨,而跨海征伐,更是极大地加剧了后勤粮秣补给的难度。”
“更何况,日本人口众多,又刚刚经历了统一战争,想必军队战力并没有腐化堕落,一旦进攻受挫,便会被推回海里,重演当年元朝故事。”
“陛下,此人即便是有大才,可毕竟不懂战阵之事,若听其言语而贸然兴大兵伐日本,靖难四年天下早已疲敝,恐将引发民怨沸腾”顾成再次开口。
只不过,这一次他没说完就被朱棣打断了。
“无妨,朕知晓你的意思。”
朱棣摆了摆手,淡淡地说道:“朕既已决定要对付日本,自然是要做好完全的准备的,而且朕在密信里对你所说的,日本的金山银山,对于大明未来开展海外贸易与大明宝钞的改革,都有着决定性的意义因此,无论如何朕都是要对付日本的,但绝不是莽撞兴兵。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愠而致战,这个道理朕还是懂的。”
朱棣坦承了自己征伐日本的计划。
“第一步,自然是派以曹国公为主使的使团出使日本,探查金山银山是否真的存在,同时了解日本彼时国内的政治、军事、经济等等情况;第二步就是重新拿回济州岛,并且肃清对马岛这个倭寇巢穴,以这两个岛为基础,整训军队,适应当地的气候水土;第三步,派遣密使借机挑动日本内乱,支持南朝的复国势力,等到日本乱起来,再寻机占领佐渡金山所在的岛屿,和石见银山所在的日本‘中国’地区。”
这里面要说的是,朱棣之所以说的是“拿回”济州岛,便是因为济州岛曾经是元朝的耽罗军民总管府,主要目的是征伐日本和养马,济州岛东面与日本的长崎县隔海相对,是进攻日本的后勤基地,还是水师演习海战的重要场所。
至于养马则是耽罗自古产战马,是亚洲非常适合养马的地方,水草丰满、气候适宜,元亡时,此岛仍有战马二三万匹。同时也承担了流放囚犯的职责,比如陈友谅之子陈理、明玉珍之子明升、元朝皇族就流放至此。
大明虽然同意了《耽罗计禀表》,但李氏朝鲜跟高丽还不一样,认不认之前的说法,完全在于大明的心意,而不在于朝鲜。
以李氏朝鲜对大明的“事大主义”国策,区区一个济州岛,李氏朝鲜是决计不敢违逆大明的。
顾成并非迂腐之辈,他只是处于总参谋长这个实际角色的固有惯性,见朱棣计划的井井有条,基本所有方面都考虑到了,并非是一拍脑袋进行决策,所以稍稍放下心来。
但作为一个戎马五十余年的老军人,顾成深知在这个时代进行跨海远征所需要的惊人补给损耗,以及超高的组织能力,对大明来说是一种怎样的考验。
所以,顾成依旧保留了对征伐日本的反对态度。
毕竟,在座的各位,没有人敢说自己真的了解日本这个国家。
而就在隔壁简短交谈的同时,这边的讲课也开始了。
朱高煦和李景隆,听得都很认真。
对于李景隆来说,前往日本,来回估计得有数月时间如果他能活着回来的话。
因此,这对于李景隆来说,就是姜星火在诏狱讲的最后一节课。
最关键的是,课到听时方恨少啊!
这节课关键就关键在,可以教他最需要的东西,也就关乎了他的身家性命。
而对于朱高煦呢,按照他的估计,可能只剩下多则七节,少则四五节课了。
在这之后,姜星火就将出狱,他们的身份,恐怕也很难继续隐藏下去。
换言之,姜星火毫无保留地授课的时间,也就是这四到七节课了。
正因时间短暂,才分外珍惜。
“刚才所说《国运论》第二卷最开始要讲的,便是‘地理决定论’。”
姜星火缓缓说道:“当然,我要首先说一个前提,那就是地理决定论,不代表地理决定一切,只是要从最大可能性的视角出发,阐释国家形成与发展所受到的最大限制与约束。”
“任何从单一因素或维度来对整体事物下定论的,都是片面的、主观的、不准确的。”
先叠了层甲,姜星火开始讲述。
“地理决定论,是地缘政治学说的先决条件。”
“地缘政治学说,则是国与国之间关系的指导理论。”
“所谓地理决定论,就是指认为人们的生活习惯及其文化特点由其地理条件而形成的理论。”
“进一步演进,便是指由不同民族所组成的国家受到当地地理环境、动植物丰富程度、气候等因素的影响,因而不同国家之间产生了发展路径的差异。”
李景隆今天异常积极,他若有所思地问道。
“姜郎的意思,便是说国家的形成,先天地就受到了这些环境因素的影响?是这些环境因素,影响并塑造了国家,换句话说,是地理条件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国家的形成?”
姜星火点点头,对他的表现很满意。
朱高煦则有些不以为然,毕竟在他的观念里,他爹朱棣天下第一,他天下第二,天王老子来了都得排第三,人定胜天嘛。
“姜先生能举个具体点的例子吗?”朱高煦问道。
“当然可以。”
姜星火几乎没有思索,他直接问道。
“那你们觉得,华夏为何成为华夏?”
这个问题,问的朱高煦和李景隆颇有些一头雾水的感觉。
华夏为何成为华夏?
这就跟伱娘为啥是你娘一样。
天生如此啊。
而李景隆在沉思几息后,试探地问道:“是因为华夏的地理环境吗?”
朱高煦也大略明白了过来,补充道:“因为华夏的大地上有长江和黄河,有水源,有大片的平原,还有牛羊马匹,所以适宜文明的诞生。”
姜星火点点头说道:“环境因素导致的粮食生产肯定是国家形成的先决条件,如果没有足够的、稳定产出的粮食供养人口,就不可能出现文明的痕迹。”
“同样,正是因为在远古时期黄河流域自然条件优渥,有较多可驯化的野生动植物,由此人们发展了农业,农业不仅为人类社会发展提供了必要的营养,和驯化动物作为运输工具继而拓展活动空间,还可以养活更多的人口以此能够供给不事农业的专门人才,这在我们之前《国运论》里已经讲过,这里就不再复述了。”
“但我想问的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某些山川形胜改变了它们最初的模样,华夏文明会成为什么样子?”
姜星火设想道:“譬如,如果黄河和长江不再是并行着由西向东流入大海,而是并行着由北向南流淌,黄河在西,长江在东,华夏文明,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闻言,朱高煦和李景隆一时错愕,他们倒是从来都没有设想过这种情况。
如今这种从未设想过的道路,从姜星火口中说出来,倒是也引发了他们的畅想。
毕竟,这也是很容易推测到的情况。
当下华夏的地貌环境,在许多方面都与上千年前别无二致。
换言之,地貌环境很难改变,那么如果黄河和长江是从北向南流淌,就很容易想象了。
李景隆的脑海里不禁浮起了许多画面——黄河流经河套与陕北高原,河套地区的情况恐怕与现状区别不大,毕竟,之前也是南北走向的“几”字形,而陕北高原则会变得更适宜农耕,相应地,由于秦岭的阻隔,关中地区恐怕会形成一个巨大的湖泊甚至内海。
同样,由于关中内海的形成,那里的农田范围被压缩,但将更加适合放牧,游牧民族因为黄河没有东西走向了,也很容易顺着南北走向的黄河南下到关中地区放牧。
华夏文明的格局,将变成“川”字形的两分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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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理、气候、经济条件,都是形成历史的重要因素,这是不成问题的,但是我们要记住,它们都是使历史成为可能的条件,不是使历史成为实际的条件。
使历史成为实际的原因,是求生的意识和求幸福的。”
——冯友兰《中国哲学小史》
还有一章没保存电脑死机了,试试能不能修复出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