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我们要讲的,是中央与地方的税收博弈。”
“而想要讲清楚央税与地税二级税收体系的构建,就必须讲清楚一点。”
“什么是央税?”
“什么是地税?”
“央税和地税为什么要分开?其必要性何在?”
“以史为镜,可知兴替!”姜星火从容说道:“如果直接灌输概念,想必你们既听不懂,也不愿意听,我先问你们一个问题,只要解答了这个问题,你们就清楚中央与地方税收博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央税、地税分离的必要性又在哪。”
“姜先生请讲。”
夏原吉和朱高煦同时说道。
“但凡读过些史书的人,都知道五代十国是‘兵强马壮者王之’,那伱们便应该知道,正是因为晚唐诸藩镇有了税收自主权,钱袋子在手,所以配合刀把子才能做到这一点。”
闻言,两人微微点头。
武夫当国的时代,乃是历代以来地方割据最为疯狂的时代。
皇帝年年换,点检当天子。
姜星火复又问道:“请问,谁有知道,藩镇地方的税收自主权,是因为什么与唐廷中央的税收彻底独立的呢?”
这个问题,不由地让两人短暂地陷入了思索。
朱高煦是装的,他的大脑里空空如也。
夏原吉是真的在思考,回忆思考那段税制改革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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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中。
蹇义再一次被皇帝点名。
“这件事,蹇尚书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当然是回忆史书看。
蹇义倒是不会被这点事所难倒,他开口道。
“唐朝税制改革起于盐法,乾元元年,盐铁铸钱使第五琦初变盐法。在天下的盐井、盐池附近都设立盐院,把之前零散制盐的游民都收编进来负责给朝廷制盐,免除其徭役,但是一旦有盗鬻者,都以重刑处置。”
“等到第五琦当诸州榷盐铁使的时候,尽榷天下盐,时称‘斗加时价百钱而出之,为钱一百一十’。”
茹瑺补充道:“这便是走的汉武帝的路子,盐官营,禁私盐,以盐法充实国库。”
“后来呢?”朱棣不置可否地继续问道。
“后来民间反弹太大,盐价飞涨、武装贩盐屡禁不止,到了刘晏主政的时代,改革榷盐法,调整了官营与私商、盐户的关系。在产盐乡设置专门的盐吏,收亭户的盐再卖给商人转销,其余州县不设盐官.在较远州县设置‘常平盐’。”
“如此一来,官府收到了厚利但是百姓还不觉得盐价贵,以官商分利代替官方专利,促进了盐业的发展.大大增加了盐税收入.刘晏开始榷盐时,盐利年收入40万缗,改革后达600万缗。时称‘天下之赋.盐利过半’。”
朱棣敲击着扶手,声音沉闷地问道。
“那这些,跟藩镇地方的税收自主权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而且关系很大。”
蹇义道:“不管是第五琦还是刘晏,他们的盐法改革,目的都是为了保证唐廷中央的税源,但是随着土地兼并的愈演愈烈,均田制的基础被彻底破坏,民户大量逃亡,田税收不上来了,光有盐法也是无济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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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原吉开口道:“若是说藩镇地方的税收自主权,源头还是在安史之乱上。”
“安史之乱,天下离散,民户因战乱、徭役而造成的逃亡极为严重,几乎半个大唐的疆土,均田制都严重败坏,与此同时,藩镇开始逐渐做大,这就导致了安史之乱后的唐廷中央,既要负担整个天下的支出,收入却远不如前,于是改革税制,势在必行。”
“《旧唐书》载,唐德宗即位,议用宰相,杨炎以文学器用,拜银青光禄大夫、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杨炎开始了两税法改革。”
“此前,唐廷中央采取的税制是基于均田制而产生的租庸调制。”
“租,也就是地租,每一百亩田每年要纳税两石,因为这是国家的土地,均田制是授田而不是给田,所以要给国家交田租。”
“庸,就是徭役,每年要给官府服役二十天,闰年就是二十二天,这部分徭役,可以用缴纳高额实物的方式抵掉。”
“调,意思是户调,要根据乡土特产来算,一般需要缴纳绢二丈、棉三两。或是布二尺五丈,麻三斤。”
夏原吉叹了口气道:“但租庸调规定的这些,其实是按唐朝初期,因隋末战乱而户口大减后的情况。唐朝初期到唐朝中期,户口翻了一倍,本来就是人多地少,物产不足,百姓缴纳起来已经非常吃力。以前唐朝初期的民户甚至有时间去折冲府训练,但后来,家辛苦一年,缴纳了租庸调后,也就是勉强饿不死的状态。”
“内卷。”
看着忽然开口的姜星火,夏原吉问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而朱高煦则是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听过姜先生说这个词。
哦对,讲王朝周期律的时候提到过,本来说《国运论》里会有,但是后来再也没提了。
“内卷,意思就是同样是种地的农户,随着时间的推移,农户不得不付出比过去更多的辛勤汗水来让土地产出有微薄的增加,但是大家都努力,都在精耕细作,从结果上看,确实比以前努力数倍了,可收获还没有以前多。”
“为什么?”朱高煦问道。
“原因有两个,其一是因为带头内卷的人会收获更多的收益,譬如同样是一个村庄,我每天比你多两个时辰照顾庄稼,去年秋收的时候,我收获的粮食多,所以能比你多卖三成的钱;但是随着这个秘密被人发现,大家今年起都开始每天多两个时辰照顾庄稼,今年秋收的时候,反而因为大家集体增产,粮食的价格下降了今年大家都付出了两个时辰的努力,但是每个人的收获都不增反减,或者仅仅增加了一点,而这一点,完匹配不上自己年努力的付出。”
嗯,所以带头内卷的,都特娘的是工贼。
“其二是因为,老板,阿不,官府看到你们这么努力,也会随之上调收税的额度或是直接从中贪墨要求多缴,那么你们的努力,其实都给官府的老爷们做了嫁衣.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你承担的责任会越来越多,娶个婆娘、生个娃,这就要求你们必须必其他人更加努力才行。”
“如此一来,为了超过其他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人与人之间就开始了内卷比赛。”
说完这句话,姜星火忽然一怔。
内卷?
既然现在自己的建议能够直接受到大明帝国高层的注视。
那为什么不把那个政策搬出来呢?
天天让老百姓内卷,缺不缺德啊?
这回我就让官老爷们也卷一卷可还行?
按下了心头的遐想,姜星火示意这位秋先生接着说。
夏原吉继续道:“安史之乱以及大乱过后,虽然人少了,但留在当地的民户,反而要替逃亡的民户缴纳足额税收,这就导致了.”
朱高煦接话道:“原本留下的民户也逃了?”
“嗯,便是如此。”
夏原吉有些黯然。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姜星火也是念了一句诗,便再也念不下去了。
诗圣之所以是诗圣,便是因为这份悲悯与真实。
有多少人梦想着自己穿越了能称王称帝,后宫美人,虎躯一震名将谋臣来投?
可根据姜星火的八世穿越经历,事实是,穿越者大概率成不了坐享杨贵妃和大唐江山的唐玄宗。
反而成为内卷的农户、逾墙走的老翁、守城的士兵概率才是更大的。
否则,你投胎都没投成达官贵人家的孩子,轮到你穿越了,就能直接魂穿千万分之一的概率成了?
所以说,与其跟地主豪绅共情,还不如想象自己要是穿越成了千千万万个农户之一,面对兵祸、徭役、赋税,到底该怎么艰难地带着一家老小活下去。
默然片刻,夏原吉继续说道。
“没办法的事,所以两税法是迟早要出台的,税基已经彻底崩了,国客户(专用词:意为客居他乡的户口)的数量,甚至占到了户口数的一半以上。”
姜星火自从得知了自己被大明帝国高层关注后,言谈反而比之前还肆无忌惮了起来。
“所谓客户。”姜星火促狭地笑道:“说白了就是不识朝廷大体、不顾国家大局的非法离乡是吧?”
“非法离乡”这个词,倒是给夏原吉弄得一愣,旋即明白了过来,也是跟着苦笑。
华夏文化传统,安土重迁。
但凡在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有一丝能继续好好活下去的可能,谁会抛家舍业地迁徙到别的地方呢?
税基崩塌,到底是非法离乡的民户的错,还是引起天下土崩瓦解的安史叛军的错?
还是,唐廷的错?
“两税法,就是不分土户和客户,所有人都需要纳税,世家门阀也需要纳税,具体纳税多少,两税法的标准是根据田亩多寡来划分的。再有就是,户税、地税和杂役,也都划到了两税里一起交,也就是不超过六月份的夏税和不超过十一月份的秋税。”
“当然了,两税法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量出为入,根据国家明年的财政需求,来收今年税。”
听到这里,就连朱高煦也感觉不对劲了。
“听起来是不错。”朱高煦抓了抓大胡子,“可是,一则量出为入,朝廷开销肯定是越来越多而不会越来越少,百姓负担不是会逐年加重吗?二则世家门阀也需要纳税,在黄巢之乱以前,恐怕不太可能吧,连唐太宗那样的皇帝都斗不过世家门阀,中晚唐唐廷力量衰弱,更没有能力啊。”
“而且两税法的弊病还不止如此。”
夏原吉捻须叹道:“两税法的定额,一开始用的就是过去年岁最重的哪一年为标准。而且,合并进两税的,不仅仅是户税、地税、杂役这些较为常规的税收,还包括了过去供应军队、宣索、进奉等等。”
“那老百姓的负担,未免太重了。”
朱高煦抚髯道:“本来缴纳的就是历年最重的税,朝廷又会随着开销继续加税,这两税法,恐怕维持不了多久吧?”
“就是如此,所以两税法税制改革的结果,只是在一开始起了效果,到了最后,又压到了百姓头上。”
说到这里,姜星火方才接过话来。
“两税法渐渐执行不下去了,唐廷中枢就想着继续改革税制。”
“于是就有了两税三分法。”
朱高煦问:“两税俺懂,何谓三分?”
“三分便是,一分曰上贡,二分曰送使,三分曰留州。”
“换句话说,两税三分法的重心并不在于如何征税,而是着重于在分配环节处理中央与地方之间的财政分配关系。在这三个财政级别中,唐廷中央财政通过‘上供’获取,地方割据的节度使财政通过所辖州的‘送使’(即送节度使)获取,州财政则由扣除上供和送使外,剩下的‘留州’份额构成。”
“听起来不错。”
朱高煦如是评价。
“听起来是不错。”姜星火笑了笑,“安史之乱后,唐朝前期‘高度集权、统收统支’的财税体制受到冲击,唐廷中央下放给地方的权力尤其是财权无力收回,地方乘机巧立名目、横征暴敛,便如史书所记载:河南、山东、荆襄、剑南有重兵处,皆厚自奉养,王赋所入无几。吏职之名,随人署置;俸给厚薄,由其增损气幻为扭转这种局面,唐廷中央采用两税三分法及预算定额管理制度,将‘高度集权,统收统支’的财税体制转变为‘以支定收,中央与地方划分收支’的财税体制。”
“结果你猜怎么着?”
朱高煦挠了挠大胡子,没想到答案。
“对于藩镇来说。”
姜星火五指成爪,虚空一握。
“——我都要!”
“什么上贡、留州,两税三分法的口子一开,以前藩镇收税是有实无名,现在连‘名’唐廷都给了,以后所有的税收,都‘送使’!”
朱高煦目瞪口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