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音落下,珠帘轻咬,一道绛紫身影出现在众人眼中。
谢知筠站在卫戟身侧,抬头望来者面上看去。
来的是个三四十岁的消瘦妇人,她身上穿着厚重的广绣长衫,外面披了一件白兔毛的褙子,衣服有些不太合身,显得空空荡荡,越发瘦骨嶙峋。
谢知筠目光微飘,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她的面容。
只一眼,谢知筠心里便感叹:这兄妹俩长得也太像了。
公公卫苍高大英武,通身气派震慑人心,卫戟同他生得很像,却又有生母身上的清秀美丽,故而看起来俊朗无双。
而这位姑母虽同卫苍生了一般无二的眉眼,可身上的气质却并无光明,她眉眼微垂,嘴唇紧抿,脸颊消瘦,周身上下只有阴沉二字。
谢知筠看人很有技巧,即便她如此仔细打量卫英,卫英却也无从察觉,反而扫了一眼直勾勾盯着她看的纪秀秀。
“瞧什么?还有没有规矩了?”
纪秀秀是在金银堆里长大的,首富纪氏这一代得了十几个男儿郎,只她一个姑娘,自然是如珠似宝,娇宠无双。
嫁来卫氏之后丈夫体贴,两位母亲都很和善,故而她过得如鱼似水,除了偶尔要跟才进门的长嫂谢知筠攀比,她就没有任何烦心事。
这会儿被人无端训斥,她就像被拔了毛的鸡,立即便瞪圆了眼睛:“家中长辈从来慈祥,从不会随意训斥晚辈,我倒是不知您是哪里来的长辈。”
谢知筠站在那没动,余光看到卫戟神色淡然,似乎对姑母的突然出现毫不意外。
纪秀秀这么一嚷嚷,卫荣的面色一下子就白了,他忙起身来到纪秀秀身边,扯了一下她的袖子:“秀秀,少说几句,这位是……”
“你别管我!”纪秀秀蹙眉不满。
卫英扫了她一眼,冷冷哼了一声,显然是不欲同她多言。
纪黎黎还要在说什么,就听到啪嗒一声脆响。
卫戟把手中的茶杯放到了桌上,他起身,同谢知筠并肩站在了桌边。
此刻卫戟并未站定,他上前迈了半步,才稳固身形。
他身材高大,比谢知筠高了半个头,如同一道高墙,把谢知筠整个人这挡在了身后。
两个人没有眼神对视,但谢知筠却却天生一副玲珑心肠,不用问,不用看,就知他要做什么。
虽是貌合神离,却意外心有灵犀。
果然,卫戟双手抱拳,拱手行礼时,她也跟着行了晚辈礼。
“许久不见姑母,姑母安好。”
谢知筠唇边含笑,温柔如水:“侄媳谢知筠见过姑母,姑母安好。”
卫英本来面色难看至极,此刻听到卫戟的话,面色稍霁,但紧接着,她目光就落到了巧笑倩兮的谢知筠身上。
不得不说,琅嬛谢氏出身的千金,就是同旁人不一样。
只看她娉婷立在那,便有种静水流深的气运,外人是如何都学不来的。
但卫英看着谢知筠的目光并未柔和下来,反而比方才更加凌厉。
她吸了口气,理都不理谢知筠,只对卫戟道:“难为伯谦还记得我这个姑母,我以为家中的侄儿们都忘了姑母是谁了。”
卫戟面色如常,道:“不会。”
谢知筠不知为何是客人先来听礼间,但还是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卫戟身边。
倒是方才一言不发的卫耀此刻起身,温和地道:“许久不见姑母,此刻见您身体健康,侄儿很是宽慰。”
“长兄,三弟,不如咱们请姑母先落座?”卫耀文质彬彬,斯文俊秀。
他身体孱弱,从小只习文,看起来比身边的夫人虞晗昭还要瘦弱。
他一出来打圆场,听礼间的气氛便缓和下来。
卫英看向他的时候倒是显露出几分长辈的慈祥模样,不过她还未来的及开口,外面就传来一道爽朗的笑声。
“大妹怎么比我来得还早。”
随着这笑声而来的,是一道高大的身影。
肃国公卫苍是如今整个南地最令人敬佩的英雄人物,他高大英武,性格豪爽,见任何人总是满脸笑容,让人心生向往。
他的脚步很快,珠帘被他大手一挥甩到门框上,啪嗒断了两根。
卫苍毫不在意,直奔卫英而去。
“今日事多,方才还在书房忙,没来得及去迎接大妹,”卫苍大手拍了拍卫英单薄瘦弱的肩膀,“多年未见,大妹瘦了许多,为兄心里甚是难过。”
他是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卫英安静看着他,那双充满阴霾的眼睛此刻也多了几分柔情。
“长兄,”卫英眼中倏然落下泪来,“长兄,阿英好想你。”
这一句长兄拉近了分别六年的隔阂。
卫苍见她泪流不止,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眼睛微红,凝望着已经显露出苍老的妹妹。
“待用过了这顿饭,咱们兄妹二人再坐下详谈,此番你能回家来就好。”
卫英点头,她用帕子拭去脸颊上的泪,抬头冲卫苍勉强一笑。
“是啊,回家就好。”
满屋的晚辈只能安静站在一边,看他们兄妹情深,谁都不敢出言劝解。
就在这时,又有两人姗姗来迟。
先进屋的是崔季,肃国公夫人面貌温柔,眉眼清秀,她说话办事都有世家大族的气度,同谢知筠相处还算融洽。
跟在她后面的是二夫人陆氏,她低垂着头,只露出纤细的脖颈,让人看不清面容。
崔季一进来就笑了。
她过来扶住卫英的胳膊,领着她往主位上行去,卫苍也跟着一起过去,待长辈们都落了座,崔季才笑着开口。
“都坐吧。”
于是,卫戟跟谢知筠便坐在了崔季的左手边。
听礼间有一瞬的安静。
紧接着,卫苍便举起了酒盏,高声道:“今日难得合家团聚,是比过年还要齐的喜事,咱们阖家上下一起吃一杯酒,庆贺这难得的团圆日,也算补过这个团圆年。”
卫氏家中上下都能吃酒,谢知筠在家中时也偶尔小酌几杯,故而此刻也跟着端起酒盏,笑意盈盈看着众人。
“来,喝!”
随着卫苍的动作,卫家上下十几口人不约而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待一碗酒下肚,卫苍就放下酒杯:“大妹,这次回来,可要多住几日?怎么没带茹丫头回来?”
说到女儿,卫英的眼睛立即便红了。
谢知筠算是发现,这位姑母也是能屈能伸的主,方才还盛气凌人训斥晚辈,现在又成了可怜柔弱的泪人儿。
“长兄,”卫英哽咽道,“此番回来,就是想求长兄救命,我是在沈家过不下去了,那竖子整日欺凌我们母子,现在更要把小妾所生的庶子过继到我名下,我不同意,他们就断了茹丫头的药。”
“我没办法,只能带着茹丫头回来娘家,”卫英眼泪汹涌,“兄长,我可怎么办。”
卫苍根本不知卫英在湖州过得是这样的日子,沈郁此人年年都要来邺州拜见他,因着卫英性子偏执,不肯回家,故而刘郁每次都仔细跟卫苍诉说卫英和女儿沈温茹的近况,那温柔体贴的样子,任谁看都不像是假的。
听到卫英如此言说,卫苍大手一拍,差点把已经摆好的冷菜掀翻几盘。
“岂有此理!”
卫苍黑着脸,怒道:“这北越境内还有人敢欺辱我卫家人?活腻歪不成?当年沈郁跪着同我求娶你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卫英只顾着哭,哽咽得气息不匀,根本来不及说话。
倒是崔季坐在边上,轻轻抚摸他的后背,柔声细语说:“公爷莫要焦急,小姑上午回家来时,茹丫头就跟着回来了,我已经请济世堂的大夫仔细瞧过,现在正在倦意斋安睡,并无大碍。”
她这么一安慰,卫苍身上那股要烧人的火气这才降了下来。
“小姑,家宴上这么多晚辈在,许多事实在不方便细谈,不如一会儿去倦意斋,你再同我跟公爷细说。”
卫苍立即便道:“对,你嫂嫂说得对,一会儿再议。”
他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卫英单薄的肩膀:“你也莫要怕,我卫苍还在一天,就没人敢欺辱我卫家人,无论如何,这里都是你的家,你安心住着便是。”
卫英的眼泪便缓缓收了回去,她仔细擦干净眼角的泪,这才抬头看向卫苍。
“长兄,嫂嫂说得不错,是我心急了,”卫英勉强勾起一个笑容,目光往四周散去,“多年未归,三位侄儿都成了家,还没同侄媳妇见过礼呢。”
卫苍笑呵呵道:“对,让你嫂嫂给你介绍一二。”
崔季就笑着指了指谢知筠:“这是伯谦的夫人,琅嬛谢氏族长的嫡长女,知筠,见过姑母。”
谢知筠便起身,手中捧着茶杯,正要同卫英见礼。
谁知她还没来得及行礼,就听到卫英冷冷道:“琅嬛谢氏?”
谢知筠微微一愣,她微微抬起眼眸,就看到卫英满眼都是冰冷。
“真是世家大族的千金,模样好,仪范也好,”卫英说的话跟她的表情截然不同,“有的人只是出身好,本身并无优点,甚至劣迹斑斑,不堪入耳。”
“不知伯谦媳妇是哪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