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揉了揉因为弹琴太久而显得酸疼的手腕,戴着面纱,眉心点了朱砂的女子站起身子,向台下微微一礼,轻轻挑开幕布,退到了台后。
明明是明月楼的头牌清倌人,台下却并没有多少书生投过来视线,甚至连琴声断了好像也没人在意,女子的眉尖却没什么恼怒的意味,只是侧身让过了另一位明月楼的清倌人,看着她走到台前,向着几个相熟的士子娇媚地打着招呼,听着那比起刚才热烈许多的呼唤声,往这边投过来一个得意的眼神。
女子有些疲惫,又有些好笑,她抱着琴低头走了两步,就被风韵犹存的女子拦了下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子卿啊子卿,你要妈妈说多少次?虽然是清倌人,不必做那一点朱唇万人尝的事,但总是一副清高做派,哪里能让这些读书人对你死心塌地?”
面纱下的嘴角抿了抿,女子只是低着头,并不出声。
这副倔小孩的模样看得妇人越发火大,她一把扯住女子,低声劝道:
“说到底也就是以色娱人的事情,之前的那些士子,有哪个是真冲你琴技来的?又不是要你投怀送抱,展个笑颜,敬杯水酒难道比弹琴还难?那些士子花钱听了你一曲,就再也没来过,你心里还没点数?明年开春就要选花魁了,你看看这诗会,本就是扬名的好机会,又有几个士子愿意为你赋诗?”
女子轻轻摇了摇头,看模样好像是笑了,只是有面纱隔着,看不见那份笑意到底有多浓:“妈妈,是要比弹琴难的。”
妇人呆了一呆,恨恨跺着脚:“你呀你,早晚要吃了亏才懂!只要进了楼,哪个还有普通女子的命?你这年纪,在外面早就相夫教子了,现在不当上花魁,再过两年谁还记得你?到时候人老花黄,楼里待不下去,出了楼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你莫非要沦落到街上乞食?”
大概是想起眼前女子终究是自己带大的,她语气放软下来,语重心长:“就听妈妈的,又不是让你接客,也不用学那些浪蹄子,只是取了面纱,搏个名声和出路,等到你当了花魁名满洛阳,再过几年攒了钱退下来,明月楼的姑娘琴技还不都是你教出来的?到时候找不着归宿,也能安生过好日子,何必和自己过不去?”
见女子还是无动于衷,她咬了咬牙,压低声音:“明月楼的东家不是大善人,去年还好些士子进楼寻你听曲,今年就不剩几个了,若是再这般下去,保不齐要把你送到清风楼去,这种事这几年还少了?不要忘了你的卖身契还在明月楼手里!”
大概是这番话太过触及心底,女子的眉心疲惫更重了几分,但面对妇人心疼的目光,她还是轻轻摇了摇头:“妈妈子卿还是想要清清白白地活着。”
“作孽!好话不听,我看你以后怎么后悔!”妇人彻底恼了,大步离开,“到时候别怪妈妈没劝你!”
按照惯例,诗会一般是要到后半夜的,所以后台补妆和休息的清倌人乃至丫鬟还有很多,见到这一幕,许多女子都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来,倒也有从其他楼过来,不清楚其中情况的,但听得别人三言两语,也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便是明月楼琴弹得极好的头牌清倌人李子卿?”
“就是她,前两年就听说了,刚及笄的时候,愿意花几十两银子听曲的人多得是,可现在嘛没看这一晚没一个士子愿意给她写诗?”
“哎哟,不就是仗着自己是官宦人家出身嘛,可都进过教坊司了,还把自己当成冰清玉洁的官宦人家小姐?”
“有小姐的娇气,没小姐的命,等着瞧吧,等到明年花魁选完,说不定就去清风楼接客了。”
“嘻嘻,到时候一定要去看一看”
类似的议论声四周都是,女子看女子,向来是要比男子更恶意的,更何况是竞争极为激烈的清倌人之间,被众人奚落调侃乃至恶意中伤的李子卿却只是抱着琴孤零零站着,好像朵污泥里开出的荷花。
家破人亡,进教坊司之前,娘亲教过的,女孩子一定要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地活着难道这样也是一种罪?
进了青楼的女子,不管是清倌人还是妓子,多半都有坎坷的身世,有真的,也有编的,但相同的是,一旦撕去了最后的那层清白,就真的再也回不了头了。
李子卿很害怕自己习惯了脱下面纱,就能习惯给士子敬酒,习惯像其他女子一样半偎怀抱,将酒杯送到那些素不相识的士子嘴边,甚至为了让他们给自己写一首能扬名的诗作,不惜深情款款地在他们耳边说着勾人心弦的情话。
娘亲会伤心的。
至于要在明月楼这样的地方成为另类,表现出一副清高孤傲的模样引人不喜,甚至被频频刁难,她是不在乎的--起码跟清白比起来,可以不在乎。
周遭的议论声依旧没停,她也还要准备琴曲,不能离开,便挑起了幕布,看向了外面,只是这一看,却是让她恍然发觉这些议论声之所以越来越大,是因为外面的喧哗小了很多。
仿佛瘟疫一般的安静席卷了诗会,许多士子面面相觑地看向一个方向,有人高声朗诵着什么,应该是刚出的诗作,也有纸条送到了台前那几个主评手里,上了年纪的大儒紧皱着眉头,喃喃地轻声念着什么,一种诡异的氛围弥漫开来,连高台一角还在弹琴的清倌人都茫然地停了下来。
“这等笔力,这等开词作先河之作,到底是何人所作?”
“萧平从未听过其诗作,为何会有这等词作横空出世?”
“定风波好词啊。”
“居然出自不学无术之人笔下?我不信!先不论笔力如何,单论心境,不过二十来岁,怎会有这种感悟?”
“听说今日也曾到场过,还与人起了口角,让他留下诗作,却因为行事被其他人奚落,这才愤而离席,这词作是他写给一稚童的,被相熟之人带到场中”
“这般离奇?此事如何能让人信服?莫不是为了扬名,故意如此行事,再让旁人代笔”
能看出来有这种想法的人很多,一有声音提了出来,立刻起了一片附和之声,但更多的人,还是因为这首横空出世,打破词作是“诗余小道”一语的《定风波》,陷入了思索和沉默。
而高台之上,两位主评的目光也终于从词作上移了回来,片刻之后,辞官告老的老者轻轻笑了起来:“刘翁如何看?”
大儒沉默片刻:“可评上佳。”
“仅仅上佳?”
“终究是诗会,若点一词作为魁首,怕是不能服众,”大儒放下抄传的宣纸,轻轻摇头,“不过此词一出,今后诗会情形如何就难说了。”
“的确。”
两人的对话清晰地传到了台下,片刻之后,哗然四起。
而幕后后方,一直安静看着这一幕的李子卿,也听到了身后妇人的声音。
依旧是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却塞了一张宣纸过来,语气里除了埋怨,也有一丝疼爱:
“子卿,该唱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