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年的秋天,刘双林终于分到了一套营职住房。接下来,刘双林就张罗着从方玮的父母家搬出去,他的心情既迫切又兴奋。
在这之前,方部长又住了一次医院,他的病又严重了一些,在医院里住了二十多天。这次是方部长自己提出要出院的,他似乎已经意识到自己的病了。此时的方部长已经不是以前的方部长了,病魔已经让他完全变了一番模样。他意识到这一切之后,便强烈要求出院,他出院的理由是,一定要回家,只有呆在家里他才踏实。
因为在这之前,已经有许多老战友住院前还能吃能喝的,可一走进医院,便再也没有出来。他们忍着病痛,最后在医院里和亲人、和这个世界告别了。方部长不怕死,从年轻到现在,他这辈子已经死过无数次了,和他一起参加革命的那些战友,大部分都牺牲了,只有他们一少部分人活了下来,生命对于他们来说是捡来的,多活一天就已经赚一天了。所以,他早就对生与死无所谓了。但他不愿意住在医院里像个病人似的那么死去,他要像普通人那么活着,一直到眼睛睁不开为止。
方部长出院以后,性情似乎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开始留恋身边的一切了,看什么都顺眼,态度也一下子温和起来。在医院的时候,他曾问过医生关于自己的病情,医生仍旧没有告诉他患癌的事,轻描淡写地用一般的病回答了他的询问。
回到家之后,他曾平静地问孙阿姨和方玮。他说:我自己得的病我知道,我是不是得了啥绝症?
孙阿姨就说:你别胡思乱想了,医生不是说了么,你这是高血压、冠心病,老年人常见的病。
方部长就笑一笑,苍白着脸,样子很平静。
他又问女儿方玮:姑娘,别瞒爸了,爸啥都懂,人早晚都得一死,不是这个病就是那个病的来欺负人,最后人熬不过病了,生命就到头了,这很正常。
当父亲说到生与死时,方玮是难过的,她说:爸爸,你别胡思乱想了,好好养病吧,过一阵子你又生龙活虎了。
父亲又笑一笑,笑得出奇的平静。他又说:姑娘,我不是怕死,这么多年了,风呀雨的,爸啥没见过?能看到你们年轻人高高兴兴的,看着咱们国家太太平平的,我就放心了。
从那以后,方部长再也没问过自己的病,他只要求能自己做的事绝不求别人,他用平静对待每一天,只要身体允许,他就要出去走一走,或者站在门前,看着那些他熟悉的人一一在眼前走过。
有一天,乔副参谋长从门前走过,看着方部长病态的面容就说:老方,咋搞的?
他说:没问题,小毛病,过几天好了,咱们一起出早操。
乔副参谋长就说:好,我等着你,你可别一病不起呀。
过了一会儿,章副司令又走过来了。章副司令打着哈哈说:咋的老方,咋搞成这样了?不行就回去躺着去,别在这里受了凉。
方部长就装出一副硬朗的样子说:你才不行了呢,别看我现在身体不好,再过半个月我照样能和你摔上一跤,敢不敢跟我比?
章副司令就哈哈大笑着说:你都这样子还摔啥跤,拉倒吧。
方玮面对父亲,心里既感动又复杂,她为有这样的父亲感到骄傲,同时也为父亲即将离开亲人而感到难过和伤心。她暗暗发誓,一定要在父亲的有生之年照料好父亲,陪着父亲走完最后的时光。
刘双林就是在这时提出要搬家的,他的行为当然遭到了方玮的强烈反对。她说:我爸都这样了,咱们搬出去住,你怎么能忍心?
刘双林说:反正就住在一个院里,又不远,有事啥时候回来不行?
方玮说:别忘了,组织是怎么把我们调回来的。
他说:这是两回事。
方玮说:要搬你搬,反正我不搬。
刘双林和方玮的关系就这么紧张起来。刘双林仍没忘了收拾那间刚分来的房子,他打扫了房间,还买来了床和窗帘什么的,就等着搬家了。
他是有着自己打算的,自己搬出去,那个家就是自己的了,日子怎么过自己说了算,不像在方玮父母这里,他怎么住都不舒服,甚至还要看岳父岳母的脸色。
孙阿姨似乎看透了眼前这个女婿,她的脸从来没有对他晴过。刚住在一起时,刘双林为了表现自己,在家里什么活都抢着干,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刘双林似乎失去了这方面的热情,他知道这样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况且方部长早就退休了,自己似乎也借不上他什么光了,弄得那么累有什么用。而且他不管怎么努力,似乎都不能让孙阿姨和方玮开心。索性,他就放弃了这种无谓的努力,爱咋的就咋的了。
孙阿姨就问:你和小刘怎么了?怎么连话都不说了。
在母亲面前方玮不想保留什么,便把刘双林想搬走的想法说了。
孙阿姨就说: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小刘这孩子进咱们家目的不纯洁,看你爸现在没用了,他就想扔下我们自己走了。
方玮不说话,气哼哼的样子。
方部长说:别把话说得那么严重,我看小刘这孩子本质还是好的。搬出去就搬出去吧,我的身体还行,没到你们非照顾不可的程度。
在方部长的一再坚持下,最后方玮还是同意和刘双林搬出去了。
那些日子,是刘双林最幸福也是最高兴的日子。他背着手,从这个房间走到另外一个房间,嘴里喃喃着说:这家大小也是自己的家呀,真好,真舒服哇。
方玮每天下班回来,做完饭,匆匆吃上一口,便去看望父亲了,直到休息的时候,才回到刘双林这边来。刘双林对这一切也不说什么,自己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不久,刘双林给家里写了封信,要请自己的父母过来住。信都发出去了,他才冲方玮说:过几天,我爸妈就来跟咱们一起住了。
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听他说过,于是就吃惊地望着他。
刘双林又说:我爸妈受了一辈子罪,也该享几天福了。
刘双林的父母要过来,方玮又能说什么呢。他的父母,她是见过的,那是一对老实巴交的农民。她没有细想,也就没有说什么。
又过了几天,刘双林接到父母拍来的电报,电报上写明了父母要来这里的车次和时间。终于,刘双林很隆重地把父母接到了自己的家中。营职住房,本身面积也不大,家里一下子多了两个老人,就显得拥挤热闹起来。
在起初的日子里,刘双林的父母对方玮应该说非常客气,嘘寒问暖的,在他们的心里,自己的儿子能娶上高干家的姑娘做媳妇,已经是烧高香了。
刘双林父母的到来,让方玮有了更多理由长时间呆在父母那一边,她一看见刘双林的父母,就想起自己的父母。这样一来,刘双林的父母就不怎么高兴,他们按照农村习俗要求着方玮。
他们说:你这媳妇整天不着家,老呆在娘家可不好。
刘双林说:她爸爸有病。
他们又说:她爸有病,我们身体也不好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是不能以娘家为主的,一切都要看夫家的脸色行事。按照农村习俗,方玮显然不是他们眼里合格的儿媳妇。况且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有给他们刘家生个一男半女的。
母亲就说:长得跟个花瓶似的有啥用,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
父亲说:小子,你现在进城了,就要在城里扎下根,没个孩子将来连继承户口簿的人都没有。
刘双林的脸就红一阵白一阵的。
当然这一切都是在方玮背后说的,方玮并不知道这一切。
三个人统一了阵线,似乎他们有了共同的敌人,这个敌人就是方玮。在这个家里,方玮是外姓人,他们才是正宗的刘家人。
方玮在家时,刘双林的父母经常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有事就不当着方玮说了,而是把刘双林叫到自己的屋里嘀咕上一阵子。其实,他们也没说什么,家里就那些事,无非是柴米油盐,或者关于生不生孩子的问题,方玮就感到别扭。
有一次,刘双林从父母的屋里出来后,方玮就说:以后别跟个特务似的,有什么话大声说好不好?
刘双林就说:你在这个家一天能呆几个小时,我妈让我去买大米,家里的大米没了。
方玮说:买大米就买大米,那么神秘干什么?
刘双林就不说话了。
因为方玮的不满,刘双林的父母愈发的对方玮挑剔起来。
他们用农村媳妇的标准,要求着方玮。比如做家务,方玮每天早晨做完早餐,有时来得及就吃一口,有时连吃饭都来不及,匆匆地走了,晚上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六点以后的事了,在外面带一些菜。有时她做饭,有时刘双林的母亲做,不管谁做,她吃上几口饭后,就去父母家照料父亲去了,整个大院都熄灯了她才回来。
刘双林父母对儿媳妇这一点当然很不高兴,这在他们眼里,方玮是不会过日子的女人,况且连孩子都不想生。他们为自己的儿子感到惋惜。
有一天,父母这样开导刘双林:长得好看有啥用,高干子女又有啥用?
刘双林不说话,他也很伤心地望着父母。
母亲又说:双林啊,要凭你现在的条件,回咱老家找媳妇,还不可着你挑,你看上谁都是她的福分。
刘双林说:妈,你别说了。
母亲又说:找谁都会为你生儿子,保准能过日子,让你安安心心地在外面上班。
刘双林的神色就严峻了起来,随着结婚,后来又来到军区工作,他也渐渐意识到,方玮就是一个女人,他以前对她的那种崇敬和神秘,渐渐地消失了。他和方玮在一起从头到尾都觉得无能为力,任何事情都当不了方玮的家,他在被方玮牵着鼻子走。
以前方玮在他眼里是高干子女,现在只是他的老婆。也是以前,方玮的父亲是军区后勤部部长,但现在就是一个病人而已。他以为自己调到军区后,仰仗着方部长的关系会平步青云,没想到的是,他还是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参谋而已。
刘双林一进机关便感受到了一种危机,在师里的时候,他认为自己还可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到了机关后才意识到他和别人已经没有可比性了。其他的人个个都是那么优秀,不论是家庭,还是工作,刘双林都感到自己望尘莫及。他只能听从命令,服从安排,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态度决定一切。工作一段时间以后,他都有些怕走进机关了,无形中的压力,还有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每天,他总是踏着上班的号声走进机关,又踏着号声离开机关,当他走出机关时,才长长地吁一口气。
在起初的日子里,就连回方部长家他也感到难受。下班的时候,方玮还没下班,他不想面对孙阿姨那张冷着的脸,有时他就在院里的花坛旁绕来绕去的,要么就是站在一棵树下抽烟,直到该回去了,他才硬着头皮走回去,一走进那个家他就感到压抑,他也说不清这种压抑从何而来,反正就是浑身不舒服,连呼吸都感到不顺畅。盼星星盼月亮,自己终于分到了房子,那时,他的第一个愿望就是把父母接来一同住。现在父母终于来了,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方玮对他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因为方玮的出现会打破他们生活的气氛。
在方玮没回来时,父母和他在一起有说有笑的,仿佛又回到了放马沟的田间地头,然而方玮一回来,父母亲便冷了脸,抹回身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去,空气立刻就僵住了。不仅他感到不自在,方玮也不舒服。双方的这种情绪让对方都感受到了一种危险。
方部长的病又一次稳定下来后,他执意要过来看看刘双林的父母。毕竟是亲家,按老理应该是很亲的。刘双林父母来的时候,正是方部长病重的时候,双方自然无法见面。方部长要看刘双林的父母,遭到了孙阿姨的反对。
她说:他们没病没灾的,他们不会来呀?
方部长说:他们是他们,咱们是咱们,两回事。
方部长说完就往外走,孙阿姨不放心方部长的身体,只能在后面跟着。从西院到东院,几百米的距离,方部长却走了半个多小时,头上都冒汗了。以前这点距离对他来说有五六分钟足够了,方部长抹头擦汗时,在心里说:人呢,看来没法和自然抗争。
方部长的到来让刘双林的父母感到吃惊,他们惊讶地望着方部长夫妇,不知是冷一些还是热一些。在这之前,他们对方部长夫妇也是有些意见的,心想,自己来这么长时间了,他们连面都不露一下,这不明显瞧不起农民么?况且,农民又怎么了?他们现在也是孩子的父母,不缺啥也不少啥。
那次会面,双方有了如下的对话。
刘双林的父母说:咋地,病好点了?
方部长说:人老了,也就这样了。
在刘双林父母眼里,方部长夫妇本来不应该这样的,在他们的印象里,高干都应该是满脸放光,谈吐不俗,然而在他们眼前的方部长就是一个大病缠身的病老头。他们失望之后,就有了一种优越感,于是谈吐间就另有一番味道了。
刘双林的母亲说:亲家,听说咱们一个院住着,没想到见一次面还这么难。
方部长说:都怪我这身体不争气。
刘双林父亲说:你是首长,本应该我们去看你的,但你家的门槛高,不知合适不合适,我们就没去。
方部长嘻嘻哈哈的,本想还要说什么,孙阿姨就连扯带拽地把方部长拖了出来。她说:老方回去还要吃药,来看看你们,就不打扰了。
这一来一走,就有了内容。他们走后,刘双林的父母关上门有了如下对话。
父亲说:啥高干不高干的,我看比我这个农村人也强不了多少。
母亲说:真是有啥父母就有啥样的闺女,你看方玮她妈,一进门我就觉得那人妖道。
父亲说:唉。
母亲说:看来咱家的双林,以后的苦日子长着呢。凭咱双林的条件找啥样找不到,咋找这么个人家呢?
方部长回到家里之后,和孙阿姨也有了如下对话。
孙阿姨说:你一直说农民好,本分,这就是本分?
方部长说:没啥,咱们是应该早点去看人家的。这么晚才去,人家能不多心?
孙阿姨说:你是病人,又不是好人,他们应该先来看你。
方部长就挥挥手,一副不想说下去的神情。
孙阿姨又说:当初方玮找对象,一听是农村的,我就不愿意,你可倒好,却举双手赞成,我看方玮以后的日子可咋过。
方部长:孩子的事咱们就别掺和了,方玮也大了,她知道怎么生活。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为了这次之行,都感到有些不愉快。
方玮这段时间也一直在思索自己的婚姻,她一直在想和刘双林从认识到结婚这个过程。整个过程中,她一直是被动着的,有时,她真的说不清自己是否爱刘双林。刘双林一味地对自己好,那时,他是干部,自己是战士,她有一种亲切感。后来可以说,她是被一种执著的好所打动了,她觉得自己应该嫁给刘双林,于是她就嫁给她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他,一直到结婚之后才意识到,爱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不爱一个人又是什么样子。
这一阵子,她不知不觉地总是要想乔念朝,当初她冷落乔念朝时,心情很简单,那就是因为乔念朝落后了,身处在那种环境中,每个人都想争强好胜,她不能跟思想落后的人在一起,她怕他把那种不好的情绪带给自己,就这么简单。
后来她听说,乔念朝和马非拉结婚了,别的她就一无所知了。但她还是会想起乔念朝,她用自己的婚姻去和乔念朝比较。
现在的方玮已经不是以前的方玮了,直到这时,她似乎才明白什么是婚姻什么是生活。以前,因为她的出身,她的经历不可能对生活有着那么多复杂的想法,别人复杂的时候,她是单纯的,她注定要为这种单纯付出代价了。
渐渐地,她下班之后,常是直接回到父母这里,那个家她越来越无法忍受了。刘双林的父母因吃不惯她做的饭菜,而剥夺了她做饭的权利,然而他们做出的饭菜,她又无法下咽。刘双林每次吃饭都是一副香甜无比的样子,吃饭的时候,刘双林满脸油花,鼻翼上有汗浸出,幸福无比的样子。他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的,头埋在碗里,摇头晃脑地说:好吃,真好吃。
方玮只能把碗筷放下了,看着其他三个人香甜无比的样子,她感到自己是个局外人。她的心有些冷了。
三个人对待她也是不冷不热的,吃完饭,关上门,三个人在屋子里有说有笑的,总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
方玮只能回到父母这里了,起初父母还说她:这样不好,你是有家的人,老是往回跑像什么话。
后来,连方部长这样的话也不说了。
晚上的时候,方玮就说:妈,今天我住在家里了。
孙阿姨就叹口气,为她准备床铺去了。
方部长和方玮有过一次这样的对话。
方部长说:闺女,你当初结婚时,我是支持你的,看来我错了。
方玮说:爸。
方部长又说:闺女,你现在也老大不小了,啥事都要靠自己拿个主意,爸不拦你。
方玮望着父亲不说话。
方部长还说:父母再好也不能陪你走完一生,你以后还要独立去面对生活。
方玮的眼泪流下来,她叫了一声:爸——
方玮在经历了一番婚姻后,她才明白什么是自己需要的婚姻,经历过了才明白。
她是在父亲去世后不久向刘双林提出离婚的。
方部长果然没有再去医院,他是病逝在家里的。后来癌症侵袭了方部长的全身,此时,他最大的敌人就是疼痛。方玮把药带回了家里,最后那些止疼的药也无法缓解方部长的疼痛了,他的汗水浸湿了衣服和被褥,方部长一声不哼,咬着牙坚持着。
方玮拉着父亲的手,她哽咽着说:爸,你疼就哼一声吧。
方部长说:闺女,爸给你讲个故事吧。爸二十岁那年打日本鬼子,爸也受伤了,一块炮弹皮扎进大腿骨头里去了,医生给爸做手术往外拿炮弹皮,没有麻药,爸咬个毛巾做手术,整整两个小时,爸都听见医生的刀子刮骨头的声音了,爸都没有哼一声。
方玮的眼泪流了下来,她叫了一声爸爸,便说不下去了。
后来方部长就大声地唱歌,先是唱“国际歌”,后来又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再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他的声音从高到弱,最后就是嘴唇在动了。
方玮的两个哥哥也回来了,他们静默地立在父亲的床头,叫了一声:爸,我们回来了。
方部长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面前的儿子,他微笑了一下。
儿子们举手向父亲敬了个礼。
儿子的眼泪砸在父亲举起来的手上。
刘双林在方部长弥留之际,也来看过方部长,他看到方部长那难受的样子,便一遍遍地说:咋不去医院呢,人都这样了。
他如坐针毡的样子,在地上走了两个来回便蹲在那里了。
方部长看了他一眼,目光很快转移到自己的三个孩子身上。最后他把目光定格在孙阿姨的身上,孙阿姨此时没有了眼泪,她在专注地望着方部长,她想多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
方部长说:谢谢你呀老孙,给我生了这三个孩子。
孙阿姨哽着声音道:老方,你别谢我,要谢我还得谢你呢。
方部长最后又把目光在一个个孩子脸上停留了一下道:孩子,你们记住,你们是个老兵的孩子,不管以后干啥,别给我这个老兵抹黑,爸这辈子满足了,爸活不动了,你们的身上有你爸的血,你们替爸好好活着吧……
方部长就这么去了,他很平静,平静得仿佛自己去出一趟差,转眼就能回来。
方玮在父亲去世不久,提出了和刘双林离婚。
刘双林在听到离婚的字眼时,一点也不显得惊讶,仿佛她不提出来,他也会提出来。那天晚上,两个人在军区大院的花园里坐着,很平静地说到这一切。
他半晌才说:也许当初咱们结婚就是个错误。
她平静地望着天上的星星。
他又说:咱们其实就不是一类人,结婚之后才发现,我累,你也累。
她说:这些都别说了,只有经历过了才会明白。
最后刘双林站了起来,冲方玮说: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
方玮不解地望着他。
他说:我不跟你结婚,就不会到军区来,以后转业也不会留在省城。
她问:你要转业?
他点点头说:我想好了,今年就提出转业,在军区工作也累,其实我不适合在机关工作。
她问:你转业想干什么?
他说:找一个我能干的工作,然后过日子。娶一个平凡的女人,也就这样了。命里该属于你的就是你的,争也没用。
她听了他的话,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发现眼前的刘双林在变。
很快,他们就办了离婚手续。
方玮住在自己的家里,哥哥们又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了,母亲需要她,母亲的情感需要她。父亲虽然去了,但她仍觉得父亲还在,家里到处都有父亲用过的东西,似乎像当年一样,父亲只是下部队去检查工作去了,用不了几天,这个家又会听到父亲的笑声了。
有一天下班回来,她在路上看见了乔念朝和马非拉。两个人也看见了她,他们都怔了一下。
乔念朝转业了,为了照顾乔念朝的生活,马非拉也跟着转业了。对于方玮父亲去世以及婚姻的变故,乔念朝已经听说了。
她停了下来,乔念朝和马非拉也停了下来。她说:你回来这么长时间,一直没见到你。
他说:我在跑工作上的事。
她说:还顺利吧?
他说:还行。
马非拉说:方玮姐有空到我们家坐坐,我们都好长时间不见了。
方玮说:行,我一定去。
乔念朝说:以后有啥事你就说,别一个人闷着,别忘了,咱们都是一个大院长大的。
方玮的眼圈红了,她小声地“嗯”了一声。
乔念朝在马非拉的搀扶下,向前走去。乔念朝的腿有些拐,不过他和马非拉走在一起,并不明显。
方玮一直望着两个人走远,最后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她才转身向回走去。她心里的滋味很复杂,一时说不清道不明的。
刘双林转业了,分到了商业局。他去商业局报到那天,商业局的王局长找他谈了一次话。
王局长说:你是军区来的?
他说:是,局长。
王局长: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吗?
他望着王局长,不知如何回答。
王局长说:因为我也是个转业军人,也在军区工作过。
他睁大眼睛,有些惊奇地望着王局长。
王局长又说:我转业那会儿只是个战士,知道么?我给方部长当过警卫员,他去世时,我去看过他。
刘双林的脑子里就“嗡”一声,他一时不知自己在哪。
王局长说:既然转业了,就好好干吧,别给军人丢脸。
他说:是。
他从王局长办公室里退出来了,心里又有了一层阴阴的东西,这层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地在他周身扩散着。
许久之后,刘双林才想明白,和方玮离婚,他想过一种没有压力的生活,虽然离婚了,可那种压抑的影子又无处不在。此时,他被另外一种困惑所折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