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远是为一己而嗟,然在刘赫听来,“何其可悲”四字又何尝不是他之描绘。
言过几巡,他何如还能不知自己也就是旁人一子--落在何处、何时而落,又安能置喙?
因此是当震怒?愤懑?怫郁?当然是有!当然是不可免去!然过之后为何唯剩白茫茫一片空泛,像是再提不心来一辩究竟,终归是何人何错、何以就踏入了维谷之地。
然有悔么?刘赫不敢自问。还当有期么?刘赫亦不能擅答.......为今当下,他只知要拽紧了仅剩的气力,万不可再为此等“往不可追、去不可知”空耗心神。
“他既把棋子聚拢一处,是要并要挡,还是要断要接?”刘赫再次端量起这集尽繁锦的斗室,耳畔嗡然作声的,却是东方阿尚“人常自我悲悯,却不察这源头本就是自己寻来,只一心责怪他人、却不知自救。”等等之言。
“理似有理”刘赫不禁默想,“盛远若当时即刻归家说明,而不是曲折宛转,今日之劣势或就不存......”
“那陛下亦就有没有了时机呀!”东方阿尚蓦地只向刘赫说话,然此“莫名”却是惊不了刘赫。
“此刻陛下心绪略宁,倒是可以叙一叙话了。”东方阿尚将酒盏斟满举起,对着刘赫遥遥而祝,“需知之前并非贫道无礼、不理陛下,而是陛下气血翻涌时往往不辩是非、不知好歹。”
“呵呵!”刘赫讪讪一笑,却只将手搭在酒杯上,并不见有拾起的意思。
“陛下乃嗜酒如命之人,奈何而今就是不肯赏贫道一个薄面.......”东方阿尚佯作失意,一仰脖只自己倒了个干净,“枉费我一家两代苦心,殚精竭虑为陛下筹谋呐!”
倏忽那一片白空茫茫间峥嵘显露,刘赫像被戳到了痛处般的“哈!”了一声。
“唉!陛下是错怪了他!需知东方举那混人并不曾与贫道同谋,更不曾谎称贫道已死,他是当他老子果真已死!”东方阿尚捶胸跌足,若非此室内皆是识他之人,当真要被他这一片凄惨诓骗至昏。
“也是不对!”蓦地他又收了凄惨,凝凝有思,“那混人当是与陛下说过,他是为了却‘先父’夙愿而来,如此不说合谋,倒也是不妥......然他终究是不与他老子一心,一昧地只会做些阻挠之事!”
“可常言‘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贫道既为他父亦是他师,难道终究还是贫道之过?”
“不能不能!定是他娘子不好,教唆的!”
东方阿尚惊惊乍乍,看似疯癫乱语。刘赫心中清如明镜,他这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过就是想要自己愈发混淆、断不清东方举究竟是白是黑。
然还需得断清么?若在几个时辰之前,刘赫或还定要一断黑白。然在而今、在他听得了盛远的种种境遇之后,非但东方举往昔之忠义是真是伪彷就不甚要紧,纵连他失约未见似也可满不在意。刘赫之所以要拽紧仅剩的气力,就因他在懵懵之中还尚留清明、知晓若此趟还有生机,也唯有靠己来断去争。
“嘶.......陛下怎的总也发怔、不理会贫道?莫不是心痛之症又起?”东方阿尚指指刘赫心口,又故作玄虚地对齐恪瞟去一眼又是一眼。
“呵!”刘赫着实恼怒却也着实无良计可施,唯有单刀直入,“阿尚若有赐教,快语说来即可,何必一再戏弄我等?”
“要说要说,自然要说!然要说的既多又杂,贫道毕竟又是年迈之人,一时三刻就总也理不出个轻重缓急......是以陛下总得有命活得,方可听了贫道罗嗦,不然--岂非就成了哭灵?”
东方阿尚说完,只举着个空盏望着刘赫似笑非笑。他想是期着刘赫发怒、待着刘赫发狂。可刘赫却是尤其不动声色,只予了他一个蔑笑。
“朕虽不俊,然尚算得年富力强。因此诸如哭灵等事--待等阿尚真正百年之后,朕定当会至阿尚灵前一哭。”
“何时竟也成就了一张利嘴!定是跟盛馥学的!”东方阿尚当然是要怫然不悦,食指一伸,就要点向盛馥额头。
盛馥怎肯受?齐恪怎甘忍?正当这二人拾起筷箸要齐齐隔上时,忽听得刘赫又道:“阿尚难道忘却了令郎本是巧舌如簧之人,朕若偶尔善辩,想来亦是近朱者赤之理。”
“似乎有理!”东方阿尚点点头,撤回了手。然再一想似又不妥......
“陛下固然是个无有良心的!”他改指往刘赫而去,“且不说贫道父子、自你幼时、不!还不止幼时,然那时也无那混人甚事......”
“且说陛下这心痛之症、这必死之咒,是如何好的?难道是毒咒不解自破?还是仅凭那几丸破药就可冶愈了?东方举当曾告知过陛下,此症绝症、无药可医除非远离那两人罢?”
说到此事,刘赫不禁要分外起意。需知他方来之时,每行一步都是要体味一回可有症起、若有、又有否加重......然他与他心竟是相安无事,直至与齐恪面面相对也是一派安宁。
是以他庆幸!是以他狂喜!是以他曾一心以为除却苍天有德、郑凌琼亦是功不可没......而却不是?而他之所以安然无恙却是因为东方阿尚?
“陛下,那药.......药当是被、被换过了,当是、就是门前他们要查验的那会儿。”郑凌琼巍颤颤地垂着眼皮,声音听来像比那胆子更细。
“极是么!”东方阿尚又拍案几,拍得几人都蹙起了眉头。
“堂堂一朝之主,心思竟还无有一届鲁钝女流转得轻快!啧啧啧......盛远道盛馥是情令智昏,贫道看陛下是情令智昏!”
“快不快来谢了贫道?”东方阿尚危襟正坐,“须知若不然,陛下此刻早已横尸当地--正如恪王妃、王妃娘娘、盛馥满心期盼的那般!”
“要知道陛下唯有一死、方可让他们夫妻隔阂尽除。虽陛下与王妃皆作了往后几十年的的筹算......不过么,却是殊途遥遥。陛下这里想的是至不济也可充当个禁脔之流,然王妃娘娘这里想的却是一劳永逸!”
蓦地一片心酸!蓦地一阵心痛!刘赫虽不愿去信这“荒诞之言”、虽想竭力忘却自己也曾有过此疑,然还是经不住滔天的苦楚婆娑,将一双眼黯黯混混地往盛馥询去。
盛馥却无暇看他,盛馥正悄声答着齐恪悄声之问。刘赫看见齐恪神色间带着惊诧、而盛馥也并无有理直气壮、一丝一毫都是不见!
“陛下看清了?本就无需王妃娘娘亲口来认吧?陛下多此一举!”东方阿尚颇是感概,“不过陛下也无需心伤难过--陛下不也有计,自那碧落黄泉悄声进、悄声出,半道再把恪王退下绝壁、只叫他人只认个失手跌落--自此便可独占盛馥!”
鬼出电入般的,突变已生。那原本略带负疚的负疚全去,这原本自诩殇魂的也不再殇魂,唯有那诧异之人依旧诧异。
“尔虞我诈,倒确是有别致的般配之处。”盛远阴恻恻地看往了齐恪,血泪未干的脸颊分外诡异。
“原来你舍命一搏的本意,是以命换命?”盛馥忘尽了自己也是想要夺人性命,咄咄逼人之态一分未减。
“彼此彼此!”刘赫已被这心伤未解、伏罪骤生之态迫到语滞,仓皇间唯想让盛馥知晓他们本就是不分轩轾......只有如此,日后或还可有斡旋之地,凡事还可有商榷之机。
“罢了!都罢了!”兴致昂扬的东方阿尚打着圆场,那笑眯眯的模样,活脱脱便是‘小人得志,君子道消’。
“何为争?为何争?有何好争?你们之中哪有好人呐?”他用眼滑过一圈,却在齐恪处顿了顿,“恪王虽有勉强之处、却仍可作个例外.....”
“然你们却是一丘之貉,无有一个好人!”
“既非好人,自然是不识抬举、不懂感激,尤其是陛下--需知贫道于陛下之望惯来是最为厚重,自陛下不曾出生至今都不曾更改。贫道为此煞费苦心,奈何陛下就不领情呐!”
正好刘赫浊气无处可去,恰好刘赫怒火无端来出。此时此刻他管什么“秘不可宣”、论什么“丑不外扬”,只需有处可倾能泄,便是爽快利落!
“朕即刻就谢过阿尚--谢阿尚使朕出世既丧母,丧母却长久不知;谢阿尚让朕之亲父于朕不得相认、使朕屈作庶孽、且还需做得战战兢兢;朕谢阿尚使本当名正言顺继位之朕却要巧取豪夺、行窃国之事;朕谢阿尚........”
“且慢啊且慢!”东方阿尚一把揪住了刘赫臂膀。只是这一旁人看来如常之举,却让刘赫痛到骤然失语。
“陛下知道什么?陛下是听了那老悍妇胡言乱语,又信以为真了?东方举这混人居然也不曾与陛下说清?陛下当真就一点不存感恩之心?”东方阿尚眼中隐隐闪着戾戾之光,犹如冬日冰封大河下偶尔蹿过的暗暗之流。
“陛下受人蒙骗混淆,各种曲解着实太多,不如贫道在此说清一、二?”
“陛下道年幼时的奇书是自何而来?而此书恰好是与陛下偶得的托林山有缘?那托林山也就当真是陛下偶得?可知那书是由谁给予?不正是贫道?可知托林山中悄然不见的阿尚为谁?不也正是贫道!”
“陛下道自己是窃国篡位,倒也确是窃国篡位。而那夜火烧合欢殿的腾蛇又是自何而来的?难道当真是天赐的?不也是贫道为使陛下仿若天定、为能平幽幽众口而用术法幻演出来的?”
“至于陛下母亲么,又是个执拗之人!她本可不死、本可待到陛下登基之日扬眉吐气,然她不肯!唉!”
“陛下而今唤作母亲那人么......呵呵呵!若不是当日出了那等事情,拓文帝又岂能稳坐王位二十余年?怕是早已被晟王妃篡权僭位--陛下道是贫道不让陛下住去了东宫,可知若是住去了,陛下就早无性命了!”
“还有陛下被换了公子们那事--陛下果真以为,仅凭郑贵嫔那愚钝之人以及再再愚钝的府上二娘,便可做成了?自然是有人旁敲侧击、一再指点才得大功告成。若陛下要问个为何,那是人家指望了陛下必要造反呐!而一旦造反,又必得由他家子孙承了嗣呐.......如此那人是谁,还需得贫道来直呼其名么?”。
“是以说、还是此理,历来宗室皇族之内也哪有好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