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一青袍人急窜而进,稳稳地将一物置于案几之上,又匆匆而出。
东方阿手落帛起,蓦地刘赫双眼一阵刺痛、心房亦凹皱成一簇,案上那一团金色犹如利刃锋刀,贯穿入魂。
“金、铜皆是万年不朽之物,孤以此葬你们母子,你可是满意?”
“这一世!你对孤定是恨意多过爱!孤虽是爱你入骨却也恨你之极!下一世、便不要恨了罢!”
“下世,你莫要再作沉闷执拗之人,莫要再作委屈勉强自己之人!你要活得畅快、肆意,要活成个霸王模样!”
一时间刘赫眼前尽是焱羽抱着金盒枯坐于云城江边之景,一时间刘赫耳畔尽是焱羽望着铜壁窃语于空灵之前,一时间万物空荡,一时间神思飘渺--此处何处似已不知,此时何时亦如不晓......
刘赫痴迷迷抬头,茫然然去望盛馥,那一袭素素白衣何其仿若、那一派故作安闲何其相同--然“梅姝”二字虽就蕴蓄在舌尖唇边,却始终踌躇难出......
“呵呵!”东方阿尚佯笑了一回,抛下心猿意马的刘赫不理,指着金匣只问盛馥,“你可知道此为何物?”
“不知。”盛馥僵滞着脊背,耿直了脖颈,声气却是淡漠至极。她自不会说、不会据实以答“自那金匣乍现,就有熟稔之感扑面而来”而她由灵至肉,正寸寸为之动荡难安。
既已开口相询,东方阿尚又岂肯让盛馥用“不知”二字敷衍了却--他往盛馥跟前推了推金盒,好让她更能瞧清些盒上的刀刻斧砍.......
“你既不知,那便由贫道来说与你知。这左右不像的非树非草之物乃是彼时羽王亲雕的木樨树.......啧!虽是差强人意,可其用心良苦却半分不假!
“啊!你定也不知你父母亲曾为此盒几乎挖翻了整个云城,可惜,却是一无所获!”
盛馥蓦地一颤,忽就阴白了她孕时父母亲的诸般古怪、还有母亲千叮万嘱不可脱下瓠匏是为何来--原来他们早知缘故!
盛馥慌乱顿起。她好不易只将梅姝当作心魔作祟,而今却要认个“本是如此?”
蓦地一掌温柔包裹在盛馥沁凉如冰的拳手之上。
“梅素,不过是古旧之物罢了。真假都只是那时之物、只与那时之人牵扯,我们不过一看,毋须多做思揣。”
是了!梅姝若存,那她盛梅素又为何人?若拿梅姝当真,岂非不论生死也再断不了与刘赫的孽缘纠缠?!
盛馥须臾阴晰,拿起了决然之态。而那似端坐匣中、正招手相邀的梅姝,亦就此淡去了身影。
恰在此时,东方阿尚又将金匣往刘赫那边推去,一端还不忘再揶揄几句。
“只怕殿下再是劝解,王妃轻易也不得好受......”
“阿尚错了!阿尚使些诱秦诓楚之策于我们这等将死之人,十足是枉费心神。”盛馥以怒替烦,神态间尽是焱羽许她的“霸王模样”。
“哦?这般干脆?倒不知陛下也可否干脆?”东方阿尚伸出手去拍了拍刘赫,“陛下若认清了此物,便也干脆说个再不疑惑了罢!”
“朕要启开一看!”刘赫两眼始终在那一匣之上,仿若唯恐挪动半寸、那匣子便要凭空不见。
“启开?那里头的骨殖黑黢黢,不定还臭烘烘的,有何看头?”东方阿尚即刻就做了个掩鼻之态,“贫道存心以为作真,即便启开也不会让陛下看见一点差池。”
“再者贫道也不曾好生看过此匣要如何启开,这玩意儿做得还是有些心思,贫道亦要好生端详端详.......”
“无需劳烦阿尚!”不及东方阿尚话落,刘赫双手已然抚上金匣。他探出两指,只在那浑然一体的严丝合缝中摸索......忽然“哒”的一声,刘赫捧起了匣盖,而盛馥却在此时闭紧了双眸。
似在万籁无声中,恍若彼日那刻时,那些交织着金乌图样的黑色锦袋依旧在匣中酣然静卧--此处岁月不在、此处风霜不存。
“呵!”刘赫竟有些抑不住的欣喜,他轻轻捧起一袋--“其内装得是你那时的手稿。”他当真想将这数百年都不曾腐朽的锦袋,交予给盛馥让她去细细看来.....然不能!他又怎能让盛馥重温旧时之恶--要落魄至何等境地,才使得一届大王夫人要以“色泽各异、料质有差、裁剪方正、钉缝整齐”的布帛作书?
至于另外一囊......刘赫踌躇良久还是不忍捧起。他怕一旦捧起便是要神魂皆栗,他不愿再亲历一回当日焱羽丧妻失子之痛......
追念默然流淌,不知不觉半柱香之时已过、一炷香之时将至--“陛下当是看分阴了罢?可能为证了么?”东方阿尚似再看不得刘赫这般痴傻之态,开口催促。
“.......”刘赫却还在沉吟,似不曾听见那不耐之词。
“若陛下择了来日方长,必就有可细看之时,纵然是时时刻刻随身带着也是不妨呐。”东方阿尚却容不得他再陷于回想不出,说着就要动手去搬开金匣。
“且慢!”刘赫拢住了金匣不放,一闭目、一咬牙就往匣内一处扣去。
又是“哒”地一响,竟有一个小屉自内弹出--此一回”奇特“,不说使郑凌琼看得愈发目瞪口呆,纵连东方阿尚的神情中都写满了“意外”。
刘赫放轻了呼吸,轻轻柔柔、甚至是战战兢兢地拾起了那屉中之物.......
“原来是个梳篦。”郑凌琼看着那一弯枯黄干朽如落叶之色,不知为何竟生出了莫名的痛惜之意。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刘赫轻握着这一柄依稀可见镌刻着衬凤凰独翱于千里江山之间的梳篦,其思邈邈,其意潺潺。
“贫道倒不知此匣内还有这份有趣......”东方阿尚意味深长地看着那匣中空屉,“想来这柄梳篦是大有来历,陛下凭此倒是愈不能再疑了!”
确是大有来历!此一柄梳篦,是乃焱羽赠与梅姝的定情之物。当日之焱羽虽只可记得“凤凰于飞”四字,然却一直将某夫子说的“此诗除却可将大王比那周王,亦可喻夫妻和美”铭记在怀。他未要那百鸟朝凰,却选了江山千里,为的,是要一表“以江山作聘”之心。
可终而,焱羽还是自食其言。他非但娶时无礼无聘,更是丢尽了江山性命。
“尚好!”刘赫轻吁一声,“尚好还有此物可证其彼时一片倾心,尚好那时将此物随葬了去,尚好此物虽自凋败却仍具其形--而只需形在,意就必存。
刘赫再抑不住澎湃之心,伸出手掌就将那梳篦呈在了盛馥眼下:“盛馥,此乃当日焱羽赠与梅姝之物,你若当真无忌,睁眼一看当也无妨。”
“不!”齐恪一手挡住了盛馥双眼,“盛馥素来不喜这等溃朽旧物,既她不喜,便是有妨。”
“哈哈!”东方阿尚闻言而笑,“殿下此言差矣!这又不是什么莫名而来的旧物,当真就是她的旧物,只一观罢了,殿下就要这般不许?”
“阿尚才是此言差矣!可扰我妻心绪之物,孤当然不许!且何谓当真?又何谓是真?”齐恪呼着阿尚,双眸却是直视了刘赫而去,“且看郑娘子鬓边画的斜红,真否?”
若说齐恪代拒是在情理之中,可他这“画斜红”之问却实在叫人莫名。难得刘赫与东方阿尚一同为之有了一刹的愣怔,而就在这一刹之间,齐恪已始自答自说。
“此斜红当然是真。此乃郑娘子亲手描画而成,自形至色,哪一不真?”
“然这斜红是否亦是假象?”
“当然亦是假象、且假得纯粹不已!”
“斜红自何而来?是因薛夜来而来。斜红应是何物?应是薛夜来鬓边那道血痕。”
“如此斜红若要为真,就当只存于薛夜来鬓边、且定要是那一刻的因伤而起---是以自那夜那人之后,还何来可以作真的斜红?悉数都是假的罢了!”
“然日日描绘斜红的娘子可会认假?想来她们必也不肯。”
“是以......薛夜来之斜红是真,而今诸娘子效仿的也亦是真。然可还有人为求斜红,就定要去效仿薛夜来之举?定是无有,因其早已两不相干,不成因果。”
“同理!此匣中之物也好,那所谓旧时孽缘也罢,就如薛夜来之斜红,于那时尽是全真,而于如今却是效仿不来,本属两不相涉!”
“何况!”齐恪说着顿了顿,紧摄着刘赫双眸,“何况,纵然羽王之说、义帝之说、梅姝之说,三人之说悉是真实,亦未必与我等相干!”
“缘于但凡有有心人记而载之、代代传之.......再使些奇幻方术,那便是欲要强加于何人、便能强加于何人!”
“哗啦”一响,刘赫的心墙坍塌了一角,蓦地就现出了他深埋于底、自称为“谬猜”之想。他不是不曾疑过齐恪所疑、他不是不曾想过齐恪所想,却断容不下这等扰断已愿之念,且.......
“殿下道彼之斜红并非此之斜红,不成因果。然若无彼之斜红,此之斜红又将何存?”刘赫不甘就此示弱,惦着梳篦幽幽一叹,“这梳篦所在是朕反复在梦中得来,且朕身畔并无可使得方术之人。”
“呵呵.......”齐恪的笑声仍是清朗,“可知有方术是可入心浸魂,且绝非只图一时一日之功,是可生死相随?”
“殿下胡扯的本事愈发长进!”眼看刘赫语滞,东方阿尚就来偏帮,“前世今生之说并非虚无缥缈,殿下还是因为惧怕了,才这般胡扯!然陛下莫再听他胡扯,时不我待,还需快些决断呐!”
“齐尔永!你又何必与他们争光鬻采,非但他们理会不得,你倒是将要虑亦竭矣。”盛远收回了远望“天顶”之眸,看罢了金匣,又去瞥那象牙梳篦。
“呵呵!象箸玉杯,其兴也浡焉,其亡也忽焉。”盛远戏虐一笑,“那羽王是个自刎而终之人,虽比我强些,然亦只个草莽、难称人中龙凤,以他作诱,我道浅薄!”。
“不过浅薄之人也只能用浅薄之诱......是以齐尔永,你与其这般隐晦,不如浅显阴了,就如--勿要以前世为籍,扰今生之安,再就如--盛馥若肯跟了你去,那便自去,却只为今生之情......如此大可省些气力,何必再要与他们牵强附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