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的抬头,连奚的目光直直射向庙宇中央的神像。
“这是什么意思?”
庙宇中,五彩正气缠绕神像周身。那活灵活现的神明雕像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慈悲地垂了神眸,无悲无喜地望着跪在自己面前,向自己虔诚祈祷的女孩。
连奚握紧手指,他并不懂现在到底在发生什么,然而眼前的这一切,透露着一股奇异和诡谲。
嘴唇紧抿,连奚抬步,走向文帝庙,他刚走一步,手腕便被人拉住。
连奚回过头。
捩臣拉着连奚的手腕,深邃的双眸紧紧凝视他,低沉道:“这是他的道场,你要是走进去,就是不死不休。”
道场,即神明法界。此时此刻,文颂帝君正在文帝庙周围布下了自己的道场,闲杂人等休得入内。
沉默片刻,连奚停下脚步,他问:“那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
捩臣目光缩紧,但是,他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顶头上司似乎吵架了,有问题急需解决。崔判官二话不说,心中有了主意。他手持生死簿,道:“两位大人,无需着急。按照属下推测,这女孩的命相确实是否极泰来,不应该有问题。生死簿之所以没记载她的死因,或许也并非坏事。既然她与文颂帝君有很深的渊源,甚至属下怀疑,她正是那文颂帝君的转世,不如我等一起看看这女孩的前世今生,看看她是否是文颂帝君的转世?”
这也是现在最好的办法了。
连奚和捩臣纷纷默许,崔判官得令,再次翻开生死簿。
判官目中跃动阴气黑光,他低声呵斥,一指点在空白的生死簿上。很快,一行行文字浮现其上。
更夫不识字,蒋鬼念出了生死簿上的记录。
“赵文,男,生于1965年,家境凄苦,7岁被父母贱卖给乡中老头,百般□□致死,卒于1980年……”
“李秀颂,女,生于1931年,家境凄苦,被敌军虐待,卒于1937年。”
“钱思文,男,生于1874年,初时家境显赫,后家道中落,病痛缠身,卒于1911年。”
……
“刘文秀,女,生于1653年,选召入宫,被陷害而打入宗人府,酷刑而亡,卒于1678年。”
越往下读,连蒋鬼这种畜生东西都面色难看,有些不忍起来。
如果说一个人这一生十分悲惨,那可以理解。这世界向来不是公平的,苦命的人从来太多,悲凉的人并不罕见,每个人都想过得更好,可总有人仿佛被命运戏弄,在悲怆惨淡的人生中苦苦挣扎。
但如果说一个人,整整六百年!
六百年啊,从她轮回的第一世开始,她就饱受折磨。
生生世世,哪怕投胎到畜牲也好,总归一生短暂,最多一死。可是每一生、每一世,小刘都投胎成了人。然后每一生、每一世……她都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更夫皱紧眉头,不忍道:“这不该啊!任何一个魂魄,六百年,怎么都应该有几世不能投胎成人。可她不仅次次都投胎成人,还每一世都过成了这样!崔判官大人,哪有这样的,小的从没见过这种事!难道说,生死簿有错?”
生死簿,记载天下所有生灵的生生死死!
每个魂魄走过轮回路的那一刻,他的生与死就被记载在了生死簿上。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生灵的出生与死亡。当然,生灵记载也有例外,比如生死簿就改了李大叔的死因。也正因为此,崔判官才派蒋鬼来人间,如此才有了之后一系列的事。
但是听到更夫的质疑,崔判官严厉呵斥:“区区江南道白无常,竟敢质疑生死簿?”
判官的赫赫官威轰然压下,更夫立即闭上嘴,抖索着不敢多言。
连奚:“如果不是生死簿出错,那怎么会这样?”
崔判官:“啊这……”
崔判官敢训斥更夫,但是他不敢训斥连奚。连奚手腕上的那颗青铜铃铛的威力他至今记忆犹新,不敢造次。
一直不吭声的蒋鬼此刻突然开口了:“生死簿确实会有一些问题。”
崔判官目光一凛,叱骂:“大胆蒋鬼!”
蒋鬼默不作声地看了崔判官一眼,继续道:“确实会有这种情况。崔判官忘了么,正是因为凡人李国新的命运被更改了,你才会派我来阳间。所以生死簿并非天生注定,是有后天更改的可能性的。如今很明显,这个魂魄六百年前到底是谁,我们已经知晓了。”
众人没有吭声,而是齐齐抬头,看向了庙宇上的文颂帝君神像。
小刘,就是文颂帝君!
更夫冥思苦想,提出了一个可能性:“文颂帝君当年犯了大罪,所以他转生后,生死簿给他的魂魄每一世都安排的凄惨无比?”
崔判官否定了这个可能:“不能如此。若是文颂帝君真犯了滔天大罪,那他不应该去转世投胎,他应该被罚入十八层地狱,受尽折磨。”
蒋鬼也想了想,说出自己的猜测:“神明转世,天生就与常人不同,会十分凄苦?”
你居然还挺关心这个凡人的。崔判官若有所思地瞧了蒋鬼一眼,思索片刻后,依旧否认:“六道轮回可比本判官还要公正。神明有罪,便让神明自己受罚。世间生灵只要走过轮回路,前世之过不累今生。她第一世受罚一生凄苦也就算了,可能是被前世所累。但你看她第二世,上辈子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这要交给本判官来判决,都会让她过个平平淡淡的一生,怎么会让她连着两辈子都这样可怜?”
更何可,小刘凄惨的不是两辈子,而是六百年来的每一世!
直到这个时候,所有的可能性都被排除了,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
众人抬起头,望向神庙中央,那被浩然正气所包围的高贵神明。
连奚望着文颂帝君的神像,他嘴唇翕动,目光深邃,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句话:“是你,让她每一生都如此凄惨。”
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如果说这世上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选中了小刘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让她每一世都过得那样凄惨。那一定是因为她有什么特殊之处,而这个特殊之处就是――
连奚:“六百年前,她曾经是个神明。”
更夫疑惑道:“神明的转世,不应该过得更好吗?”
这是蒋鬼曾经说过的神明转世猜想。
地府有段时间猜测,那些在神庭覆灭后新晋升的鬼神,比如更夫这种,极有可能以前是个神明。神明陨落了,但他们的魂魄或许也和普通人不同,相比于其他普通魂魄,他们更有机会获得力量,成为鬼神。
这个猜测至今没能得到证实,但神明转世没有好处就罢了,怎么可能生生世世惨淡凄凉?
崔判官心中狐疑不定,眼前发生的事,显然超出了他的认知。
“他还是生灵么?”
“咦?”崔判官抬起头,意识到捩臣在问自己后,他看向庙宇中的文颂帝君,思忖道:“回大人的话,应该不是,但也并非鬼魂。”
捩臣神色平静:“那她算是生灵吧。”
崔判官看向小刘:“这自然是的。”
忽然,连奚明白了捩臣的意思,惊讶道:“你是想?”
捩臣轻轻嗯了声,他手掌翻动,一颗晶莹温润的白玉印章顿时浮现掌中。
这时,所有人也知道了捩臣准备做什么。
金色册页只对鬼魂有用,而白玉印章是专门针对生灵的!
如今,文颂帝君的庙宇被重重彩光包围。虽然他说了“请进”,但没有一个人敢轻易进去。因为这是一个神明,还是一个能泡在忘川七七四十九天不死、能与命运相抗衡的神明。盲目地进入他的道场,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处处受制于他。
既然进不去,捩臣淡漠抬眸:“将人拉出来便是。”
下一刻,捩臣手指弹起:“去!”小巧精致的白玉印章嗖的一声,飞到空中,轰然烙章,在空中印出六个金光灿烂的大字。
北阴酆都大帝!
六字金光不进入文帝庙,直接在那庙外,散发出更加明亮的光辉。
一时间,黑夜如昼,金光的亮度超越文颂帝君的五彩正气,超越庙宇道场,触碰向小刘的身体。
正是拍马屁的好时候,更夫眼睛一眨,赞叹道:“大人这可真是神仙手段,小的看得眼花缭乱!”
崔判官闻言,心生讶异,奇怪地看了更夫一眼。
神仙手段这词可用得不对,眼前这位大人本就是地府之主,是个鬼神,不是神仙手段是什么?这罗终果真是个文盲,唉,地府的基础教育推广之路还是前路艰辛啊。
不过接着,崔判官又悄悄地打量起捩臣来。他不明白,为什么捩臣需要这么费事地从文帝庙中拉出一个凡人魂魄。
文颂帝君确实很厉害,但是和酆都大帝比起来,还是不值一提,随便打一巴掌就是了。
崔判官眼珠一转,突然就悟了:大人真是慈悲心肠,文颂帝君死都死了,他不想让文颂帝君难堪,给死人留点颜面,这才如此费事。
崔判官双手作揖,发自肺腑地恭维道:“大人之宽广心胸,令属下五体投地,自愧不如!”
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捩臣:“……”
瑟瑟秋风中,俊美无俦的地府之主轻声冷哼,高贵冷漠:“在一旁看着吧。”
崔判官激动道:“是!”
更夫:“……”
我吹彩虹屁的时候大人都没搭理我!
一时间,更夫心中危机感暴增,警惕地盯住自己曾经要讨好的顶头上司崔判官。
一旁的蒋鬼:“……”
两个舔狗!
捩臣和连奚并没有注意到更夫等人的小心思,他们注视着那一缕缕金光穿进庙宇,触碰上小刘的身体。五彩正气似乎想阻止金光的前进,可一切只是徒然,它似乎天生不及金光,屡次碰撞却落入下风。
当金光接替五彩正气,缠绕在小刘的身上后,连奚清楚地看见小刘的身体动了动。她不再一味地低头祈祷,而是僵硬缓慢地抬起头。
连奚双目一亮:“能将她拉出来么?”
捩臣抬眸扫向白玉印章,白玉印章得令,狗腿地立刻飞到空中,散发出更多巍峨磅礴的金光。
连奚:“真的有用!”
金光萦绕小刘的身遭,只见小刘一点点地站起身,双膝已经快要离开发黄泛旧的蒲团。
正在此时,忽然,庙宇之上,青年神明轻声叹息,一缕流光溢彩的彩色正气恢弘而下,一击将落在小刘身上的金光击得粉碎。
捩臣眸色骤冷,漆黑双目无情地望向文颂帝君。
文颂帝君:“神君为何阻止本帝君复生。”
捩臣一言不发,只冷漠地盯着文颂帝君。
没有了金光的接引,小刘又噗通一声跪在蒲团上,继续低头祈祷。越来越多的五彩正气从神像身上散出,缠上小刘的身体。但是这正气实在太多,渐渐的,几乎让人看不出它们到底是从神像中涌出落在小刘身上,还是从小刘的身上涌出,钻进了神像。
神像再次开口,如虺虺雷鸣,震耳欲聋:“神君还活着,本帝君却死!仓皇之日,唯独地府鬼神不遭天谴陨落,天有不公,如今,神君亦要不公,阻拦本帝君复生吗!”
这声音落下,文帝庙方圆十里,突然乌云密布,雷蛇在云层中穿行。
神明有怒,天现异象!
文颂帝君虽然死了,可他仍旧是个神明。他这一声呵斥,更夫和蒋鬼都口鼻流血,面如金纸。崔判官也没好到哪儿去,他脸色苍白,露出难看的颜色。
连奚身为凡人,神明的一声怒斥,他几乎整个人都要被震飞开去。捩臣一把抓住他,强而有力的大手稳稳抓住了他的,捩臣直接揽住他的腰身,将他按在原地,同时金色册页凭空飞出,飞舞在两人身旁,抵挡住这突如其来的神明威压。
数秒后,神怒消散。
文帝庙中,神像和小刘之间的五彩光芒越加刺眼,文帝庙周围的道场也更加坚固。
此时此刻,崔判官等人都不敢再乱动。很明显,他们五人中,文颂帝君的眼中根本没有连奚等四人,他一直只对捩臣说话。这五人里,只有捩臣有资格和他对话。
然而,连奚却挣开了捩臣的手。
捩臣皱起眉,又想去拉住连奚。青年却朝他摇摇头:“我有了个猜测。”
捩臣微怔,不再阻止连奚。
只见黑夜之中,浓云之下,身形单薄的凡人青年站在文帝庙前,朗声问道:“文颂帝君,小刘这六百年来的磨难,是否都和你有关?”
庙中,神像微动,却没有回答。
连奚接着道:“你不敢承认,但事实就是,与你有关!”连奚神色冰冷,他迅速转头去问崔判官:“崔判官,你刚才说过,生死簿不可能出错。它记载世间所有生灵的生生死死,除了极其偶尔的意外,其他都是正生死簿允许范围内,绝对公正公平的。”
崔判官不明白连奚的意思,但他点头道:“是,确实如此。”
连奚:“小刘一世凄惨,能够理解;十世悲凉,也未尝不可。可是整整六百年,她都过得生不如死。同时,还每一世都转世成了人。这不能算作意外了吧。”
崔判官面色复杂:“……确实不可能是意外。”
“那就是生死簿有错。”
“……”崔判官想要反驳,却想不出理由来。
捩臣垂着眼眸,定定地看着连奚,问道:“那生死簿是怎么出错的。”
生死簿必然有错,可文颂帝君是怎么在生死簿上动手脚的,这一点是众人始终没想通的。
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连奚转首看着庙中的神明,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听说,文颂帝君以前是掌管天下书籍的神明。”
话音落地,五人中,只有更夫还有些茫然,崔判官和蒋鬼瞬间明悟,赫然大惊。
崔判官惊骇道:“还能如此?!”
连奚神色平静:“只有这个解释了。”
崔判官手持生死簿,他不敢置信地低头望着手里的地府至宝,还是觉得荒唐、不可思议。他上前一步,站在庙前,问道:“文颂帝君,你当真能改动生死簿?!不,这不可能。生死簿这样的至宝,只受六道轮回掌控,连酆都大帝都没法掌控它,我只是代为执掌罢了。你区区一个神庭三十六帝君之一,怎么可能改动的了生死簿?!”
蒋鬼嗤笑一声,道:“崔判官,你至今还不明白吗。”
崔判官都没心思纠正蒋鬼冒犯的语气:“明白什么?”
蒋鬼阴森地笑了起来:“文颂帝君当然不可能直接更改生死簿,如果他能,早在六百年前他就不会陨落。但是,他掌管天下书籍,所以他费尽心思,在生死簿上动了手脚!真是好手段啊。”蒋鬼舔了舔牙齿,他望着庙中光明磊落的神明,露出了寻找到同类的眼神:“他让自己的魂魄,每一世都无比凄惨。身为帝君,自然知道哪怕当前的这一生过得凄苦,可只要走过轮回,就会忘却红尘,不再受苦难折磨。而您的高明之处正在这里。”
蒋鬼笑道:“连续的六百年,每一世都受尽折磨,生不如死。哪怕有轮回之路帮助忘记过往,可那些非人的痛苦却是真实存在的,它们深深烙印进了灵魂。一世苦难就算了,十世折磨也可遗忘,但六百年呢?一辈子一辈子加在一起的苦痛,对灵魂已经造成了不可磨灭的伤害。”
说到这,崔判官和更夫都恍然大悟。
更夫倒吸一口凉气,惊恐地望向神像:“你居然对自己那么狠?!”
“那个受苦受难的,不是文颂帝君。”青年没有起伏的声音淡淡响起,连奚静静地望着庙中无悲无喜、一身正气的神明:“六百年前,文颂帝君已经陨落了,之后的那些凡人,又怎么能算是神明呢。”
深夜冰冷的风,穿过五彩正气的阻挠,轻然地吹进神庙。
是的,那些受尽折磨、痛不欲生的凡人,哪有一个是文颂帝君。
他们只是凡人罢了。
一世世的折磨,让他们的灵魂千疮百孔。或许他们曾经在某个绝望的深夜,一次次地祈求苍天,结束自己这不公正的生命。然而,他们得到的终究是上天的忽视。
下一世,依旧悲痛凄凉。
相比而言,小刘的这一世已经算是平安康乐了。但是,也正是这一世,她的灵魂已经走到了某种濒临崩溃的界限。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命中注定,小刘走进了文帝庙,向自己祈祷美好的人生。
按照生死簿上所说,小刘应该能活到二十九岁,但是二十九岁以后,却没有记录她的死因。
生死簿从不出错。没有死因,不是因为生死簿有误,而是……
连奚:“她成为了神明。”
到这个时候,崔判官心神动荡之余,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看到的小刘的命相是大富大贵,否极泰来。
崔判官:“这确实是否极泰来。如果她真能复生成文颂帝君,那可是全天下还活在阳间的最后一个神庭神明。”
闻言,蒋鬼和更夫也没有反驳。
是啊,凡人成神,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就像苏骄和他的师叔,两人身为玄修,但他们修炼是修心、修道,并没有想过飞升成仙。神庭都覆灭了,早在六百年前就没有凡人能飞升了。
收起生死簿,崔判官看向连奚,道:“大人,如此说来,那这件事对那个凡人来说,可真是天大的喜事。文颂帝君的灵魂受了这么多世的折磨,如今终于能修成正果,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更夫也不甘其后,赶忙拍马屁道:“对,大人,这小姑娘有福气啊,以后就是神明了,还是天底下唯一一个神明。”
鬼神不通人心,崔判官和更夫眼神真挚,并没有说谎,他们是发自内心地这么觉得。
蒋鬼也不例外。
连奚沉默良久,没有吭声。
忽然,一道低沉的男声响起:“你不喜欢这样。”
连奚转过头,看向捩臣。四目相接,片刻后,连奚轻轻点头,反问:“成神的是小刘么。”
崔判官想了想:“不算是吧,但也确实是。她与文颂帝君本就是一个灵魂,她不过是文颂帝君的一世罢了。大人可以这么想,文颂帝君可是活了数千年,当了数千年的神明,而这小姑娘才活了多少年啊。”
连奚:“所以是文颂帝君复生,而不是她成神。”
崔判官皱眉道:“这有差别么?她不就是文颂帝君?”
连奚没有回应崔判官的话,他目光坚定地看着捩臣。
捩臣也静静地凝视着他,半晌,他勾起唇角,回答连奚:“她不是文颂帝君。”
更夫在一旁奇怪道:“这有不一样么。”
连奚正要回答,还没开口,捩臣却道:“怎么没有差别。”
连奚一愣,诧异地看着捩臣。
只见黑衣鬼神神色平静,目光漠然,说出来的话却令人瞠目结舌。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捩臣不悦地蹙眉,淡淡道:“就像你打了半天才把蓝BUFF打成一丝血,打野突然过来,一个惩击收走,还发了句‘谢谢你’。最后队伍赢了,但你气不气?”
更夫目瞪口呆:“啊?”
崔判官和蒋鬼:“???”
连奚:“……”
“而且这个蓝BUFF你打了整整六百年。”不满地哼了一声,捩臣继续道:“再比如,你作为一个中单,遭受了敌人的毒打。虽然你死了,可敌人技能全交你身上了,这时候打野走过来轻飘飘把人头收了。临了还要骂你一句‘法师别送’,最后队伍赢了,但这一样么?”
崔判官三人:“……”
连奚无语扶额。
更夫忍不住问:“大人,您在说什么?”
地府的鬼神,连游戏都不会玩,还能做什么?!捩臣看着自己的三个小弟,只觉这三人毫无作用,完全不可交流。
捩臣:“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间万物,并无差别。”
这句话崔判官还是明白的:“既然如此,那大人,成神不好吗?”
捩臣淡然抬眸,一言落下:“但是……将心比心。”
将心比心。
轻飘飘的四个字落地,连奚却倏地怔住,他缓缓抬首,望着身旁的男人。
崔判官仔细琢磨起来:“将心比心……”
更夫是个文盲,他戳了戳蒋鬼:“蒋狗,将心比心是成语么,什么意思。”
蒋鬼:“呵。”
察觉到青年的视线,捩臣低眸看向连奚。视线正空中交汇,捩臣眉梢轻挑,语气十分随便:“哦,不是你说的,将心比心。”
不知怎的,胸腔里的心脏忽然剧烈地震颤了一下,连奚望着眼前的男人,双目渐渐睁大。
你想想,你有多想玩游戏,那些人就有多想完成这些执念。
都是一样的……
捩臣,将心比心。
鬼神无情,不能与万物生灵共情。
但是你教会了我,将心比心。
片刻后,连奚也笑了:“嗯,将心比心。”
……
虽然崔判官三人都不觉得文颂帝君复生这件事有什么不对,他们都认为,这对小刘来说是天大的福分。但是既然捩臣说了,将心比心,小刘成神和文颂帝君复生这是两回事,那它就是两回事。
其实我觉得一样,可大人说不一样,那就是不一样!
这一刻,崔判官和更夫达成了共识。
更夫嘿嘿一笑,谄媚道:“那两位大人,您们想怎么做,小的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崔判官就更实在了,他不仅文采卓绝,实力也远超更夫,比更夫有用得多。崔判官思索片刻,道:“大人,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必然和文颂帝君站在了对立面。那也简单,大人直接出手击溃文颂帝君好了。”
捩臣一愣:原来我打得过他?
表面上,捩总不动声色:“用武力解决?”
这时,连奚问道:“只用武力解决的话,会对小刘产生什么影响么。”
“啊这……”又想了想,崔判官道:“这小姑娘正生死簿上是没有死因的,大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
“最坏的情况,文颂帝君不能复生,他的魂魄又不入六道轮回,所以……魂飞魄散!”
崔判官心道:所以我说,让文颂帝君复生挺好的啊,那小姑娘是天上掉馅饼才能轮到这好事,被神明复生!
连奚:“有方法解决么?”
崔判官还没开口,文帝庙中,一声悠远绵长的叹气传出庙外,打断众人谈话。
文颂帝君:“神君非要阻我复生?”
捩臣冷笑:“谁让你抢我蓝BUFF。”
文颂帝君:“……???”
不明其意,高高在上的神明冷声道:“那小小判官说的不错,本帝君的复生早已注定。她便是本帝君,本帝君便是她。阻止本帝君复生,她亦会魂飞魄散。”
“她不是你。”
神像第一次注意到站在捩臣身旁的青年,他清冷平静地问道:“为何不是。”
连奚仰起头,直视神明:“你已经死了,六百年前,死在了忘川里……自那以后,每一世,都不是你!”
六百年前,文颂帝君是掌管天下书籍的神明。他气度雍华,虽实力不显,但亦是风姿卓然。正如同现在,文帝庙中,神像渐渐幻化清晰,越发地显露出一个清俊无双的神明模样。与之相对的,跪坐在蒲团上的短发女孩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
一者清朗明亮,一者风烛残年。
因为这世上,文颂帝君的魂魄有且只有一个!
在此情景下,神像叱问:“我等都是同一个灵魂,凡人,你告诉本帝君,她如何不是本帝君?”
连奚:“你曾经七岁就被卖给老头,十五岁就被人□□致死么?”
读书人怎能这样被羞辱,文颂帝君怒斥:“荒唐!”
“那你曾经刚满六岁,就在六岁生日的那一天,城门大破。才六岁的小姑娘啊,被残忍的敌军虐待身亡吗?”
“凡人不可亵渎神明!”
“那你曾经被人陷害,打入大牢,被人拔断手脚指甲,用渔网兜住全身,利刃刮着你的肉,一片片,凌迟处死吗?”没等文颂帝君驳斥,连奚声音平静:“你没有,这些都不是你,你也不知道这是怎样的痛苦。得是什么生不如死的折磨,才能在走过轮回路时依旧不能忘怀,深深烙印在灵魂里,最终灵魂被折磨得千疮百孔,才会被你趁虚而入?”
黑夜中,连奚高声质问:“这些从来都不是你,因为,你已经死了!”
下一刻,文颂帝君低喝一声,汹涌澎湃的五彩正气滔天而起,冲向云霄。
这恐怖的正气光辉冲刷着小刘的身体,她颤抖得更加厉害,抖如筛糠。
见状,崔判官急道:“不好,大人,文颂帝君这是加快了复生的速度。本来这小姑娘应该七年后才复生成神,可因为大人的钟声,不知为何,这件事提前了七年。如今,文颂帝君更是想再早一点复生,哪怕对灵魂有损,也在所不惜。”
事情的发展出乎众人预料。
连奚也没想到戳穿文颂帝君贪生怕死的真相后,会是这样的结果,他快速问道:“怎么才能保住小刘的魂魄,为她写上这一生的结局。”哪怕是只能再活七年也行啊,至少度过这一世!
事态急转直下,崔判官也慌了神,但毕竟是堂堂四大判官之首,崔判官很快冷静下来,还真让他想出一个方法:“有了,大人您使用生死簿试试!白玉丹章虽强,但在掌控生灵死灭上,还是不及生死簿。属下不能完全发挥生死簿的威力,但您或许可以!”
话音落下,崔判官取出生死簿,一掌拍向捩臣。
捩臣怔愣之余,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向自己抛来的生死簿。
崔判官神情严峻:“请大人施展生死簿!”
拍马屁的事更夫比谁都积极,他赶忙跟着道:“请大人施展生死簿!”
捩臣:“……”
知道捩臣失忆的连奚:“……”
这崔判官都什么毛病,一句话不说,就把法宝送给绝世恶鬼,就不怕捩臣拿了就跑,不还给他了?
文帝庙中,浩然正气越加清晰。
恍若讽刺一般,卑微瘦弱的凡人颤抖地跪坐在地,妄想复生的神明却一身凛然正气。
文颂帝君钻了空子,偷改生死簿,给自己创造了一线生机。这本该是违反命运天理的事,可他既然做了,天地便不再拘束,生死簿竟然也默认了事情的发生。
六百多年,没有一个鬼神察觉到异常。而正是那一世世的轮转,造就了今天的局面。
眼看文颂帝君的神像越来越鲜明,生动得仿佛下一秒就能幻化成实体。
捩臣手持生死簿,眸光缩紧。
良久,他轻轻叹了一声气,伸出了手。
连奚微愣,看着那只朝自己伸来的手。
“你想救她。”
沉默片刻,连奚颔首:“是,哪怕她不是我认识的人,我也想救她。”
因为,神明复生,她凭什么去死!
没有再言语,捩臣拉着连奚的手,一起放在生死簿上。
两人一起拿着生死簿,连奚一头雾水地抬头看他,却见捩臣微微垂首。男人的黑发擦过的脸颊,连奚忽然觉得有些痒,他瞳孔微动,不知怎的,世界都安静下来。
萧瑟的寒风中,捩臣贴进连奚的耳畔,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道:“我不知道该怎么救她。但是你想救她,那就一起。至少……这样,才不会后悔。”
嘴唇颤动起来,连奚缓缓抬眸,目光瞬间落入男人深邃的眸中。
短暂的注视,两人笑了。
群山环抱之中,苍茫大地上,只见一座破旧窄小的文帝庙绽放出绚烂光辉。神明巍峨高贵的气息从这座陈旧不堪的小庙中散发出来,这股气息传遍整个苏城,甚至传到了隔壁的沪城、无锡。
沪城、无锡两地的鬼差纷纷看向苏城的方向,四人都面色复杂,好像已经习惯了苏城的与众不同。
唐梓嘀咕道:“连奚他们怎么每天都闹那么大动静。”
狐小离是百年狐妖,想得更多,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这是大腿。小唐,我看咱们得找机会去拜访拜访,我当了一百年黑无常都没见过这阵仗,太牛了这。”
除了鬼差,隐藏在民间的玄修、隐居于深山老林的妖物精怪,也都感应到了这股神明的气息,一个个惊恐万分。
“这是神!”
“居然还有神,苏城有神!”
文颂帝君复生,他执掌天下书籍,他的气息涵盖苏城、沪城、无锡三地。此时此刻,正是凌晨深夜,可被他的气息感染到的凡人,哪怕正睡梦中也忽然觉得神清气爽,梦魇消散。
因为他是神。
他想复生,有浩然正气护体!
一个神明想复生有错吗?
文颂帝君至今都不觉得,他有任何不对。
他生前是善良的神明,在凡间极有威望,福泽众生。神庭莫名覆灭,与他何干?
他复生,苏城三地的学子都会受到福报,神智清明,学习进步。
他想复生,有错吗?!
文帝庙外,连奚和捩臣一起捧着生死簿,轻轻翻开。
崔判官想要使用生死簿,需要以血书字。但是当连奚和捩臣翻开生死簿的那一刹那,忽然,金光大作。万千光辉幻化成一条璀璨的金色洪流,冲向那被五彩光泽充盈的文帝庙。
金色河流涌进了小刘的身体里,刹那间,只听一道清脆的咔嚓声。
庙宇上,神像发出一声不再高高在上的怒吼:“捩臣,你为何阻我!!!”
连奚和捩臣齐齐一怔。
捩臣露出怪异的神色,眉头蹙起:这文颂帝君居然还认识他?
文帝庙中,短发女孩被金色洪流穿体而过。她沐浴在这灿烂的光辉中,忽然,更夫惊讶地“咦”了声。接着,蒋鬼、崔判官……所有人都睁大双眼,看着一个个虚幻的身影,从小刘的身体里飘了出来。
他们有男有女,年龄各不相同。
可是无一例外,每个都遍体鳞伤,浑身血污。
一共有二十四个人,其中,只有十个人看上去已经成年,其他每一个最多只能算少年,甚至还有不能言语的婴孩!
一缕缕五彩正气从文颂帝君的神像中冲出,想要将这些灵魂冲散,让他们回归小刘的身体。可是在生死簿的金光保护下,这些身体渐渐凝实,甚至慢慢地目光清明,有了神智。
终于,二十四人中,年龄最大、看上去有三十岁的一个青年动了。
他穿着马褂、留着金钱鼠尾辫,面颊削瘦,浑身薄得如同一张纸,风一吹就散了。他颤颤巍巍地走到文帝庙的神像前,对那俯视众生的神像作揖祭拜,接着,他转身看向跪在蒲团上的短发女孩,露出了欣慰释怀的笑。
青年走上前,用手温柔地抚摸着小刘的头顶,接着,他仰首看向一股冲向小刘的五彩正气,毅然决然地冲了上去。
轰!
这青年以身撞向五彩正气,一起灰飞烟灭!
接着,是一个满身是伤的年轻女子。她是二十四人中年龄第二大的,她也是走向神像,先行礼祭拜。随即,她缓缓蹲下身子,轻柔地抱了抱小刘,然后抬首看向庙中缠绕的第二股五彩正气,没有一丝犹豫,再次冲了上去。
二十四个灵魂碎片,从年长的,到最后才能蹒跚行步的婴孩。
他们一个个地走到小刘身边,为她挡住了那一股股冲散她魂魄的五彩正气。
“你们皆是本帝君的魂魄!”
然而,神像的怒斥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庙宇外,望着这一幕,更夫慢慢张开嘴巴。忽然,一阵凉风吹过,他这才惊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捩臣那句话的意思。
不一样,这不一样。
将心比心!
慧娘已死,三百年前他在忘川河畔看到的那个女人鬼魂不是慧娘。
文颂帝君已死,因你而受尽折磨的这二十四世,他们只想好好做人,尽此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