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 1)

即使断了一条弦,其余的三条弦还是要继续演奏,这就是人生。

――爱默生。

***

在深圳龙华区三和人力市场附近,有一群人被称为“三和大神”,他们靠着日薪工作度日,每天吃了这顿没有下顿。没有房子,没有家人,住着十五块一晚的黑网吧通铺,吃着六块钱一碗的清汤挂逼面。

人生就是每天这样浑浑噩噩地过着,看不见希望,看不见明天。

但这也是生活。

2000年,高嘉寻准备动身前往苏城打工时,从深圳回来的老乡问他要不要去南边看看。

“咱们这种人没文化没背景,比不上那些大学生,去大城市能干啥,每天吃饱喝足,晚上还能去网吧上网,再来根五毛钱一根的散烟,爽得很,赛神仙。”

高嘉寻想都没想,拒绝了老乡的邀请。

“我还想再努力一把。”

于是他背着一个破破烂烂的背包,来到了苏城。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世界,住着八个人的群租房,玩不起电脑、看不了电视,但总比有了这顿没下顿的日子好。

世间的每一个选择,当下看或许不起眼,但数年后回头再望,彼时彼刻,正站在人生的转折点。

谁能想到当初一个住着群租房、靠给人按摩赚钱打工的乡下小子,最后会成为现在的高总?

链家房产中介华庭小区店。

窗明几净的店铺内,老前辈一边喝茶,一边对小刘感慨道:“我跟你讲,当初高总租到咱们这个小区,还是我给他介绍的,我拿了他一笔中介费的。那个时候咱们公司还没成立,我也只是一个小中介店的打工仔。现在日子过好了,小高都成了高总了。”

小刘:“那高总的房子,也是您后来卖给他的?”

老前辈:“对啊,前些年我给高总买到手的。他怕是想当一个念想吧,”想起这件事,老前辈心里一阵唏嘘,“当年他们屋里八个小伙子,最后就活了高总一个,这换谁心里能好受。你说哪个能想到正常夫妻吵架,闲着没事居然开煤气罐啊!”

小刘想起自己看到的那份资料,也很感叹:“那对夫妻出狱了没?”

老前辈:“哪个晓得!早搬走,不知道怎么样了。当年他们开了煤气罐炸了,当场炸死四个,结果偏偏他俩倒好,没给炸着,被民警弄去派出所调解纠纷了。半个楼都炸没了,死了三个邻居,和一个警|察!我记得死的三个邻居里,有一个是楼上1103的小女孩。那姑娘当时才五年级,每天都站阳台上拉小提琴。那天刚做完作业跑阳台上才拉了一会儿,轰的一炸,小姑娘当时就从阳台窗户掉下去了。别的人还有的救,那姑娘一点救都没了,她妈妈正在厨房做饭,听到爆炸声跑到阳台,看到半个阳台都没了就晓得姑娘掉下去了,当时差点就跟着也跳下去了,还好被她爸拦下了。”

小刘揪着心:“不是一共死了十五个吗?这才四个啊,怎么会死那么多人呢,这炸完大家还不跑吗?”

老前辈看了她一眼,回想起当初人间地狱般的场景。

是啊,炸完了,大家干嘛不跑?

这不傻子吗!

那个时候他的房产中介店就开在小区对门的街上,这一声爆炸,炸得整条街都震了两下。他赶紧跑出门以为要地震了,结果抬头一看,就是火光冲天。

华庭小区13栋803,不是边户,是中间户。

它一炸,大火轰然烧起。以它为中心,上下三层的阳台都炸没了,这还没完。熊熊燃烧的烈火卷席着整个8层,火势向上蔓延,大有倾覆一切的架势。

电梯肯定不能走,有楼梯,还没被火舌吞噬,不少高层的人跑了下来,但还有很多没来得及跑下来,楼道就全是火了。

当时,他就给吓傻了,站着不动了。

但是这个世界上,总有人义无反顾,冲向死亡,救赎生命。

老前辈:“高总他们八个小伙子,本来已经逃下来了,结果到楼下抬头一看,上面至少二十多个人被困在里头出不来了。他们想都没想,扭头就跑回去救人。这一上一下的,多费力气,他们救了十二个人下来,跑上跑下的,消防车也快到了。等后来再去救最后一波的时候……火势蔓延到隔壁,把隔壁那户人家的煤气罐给点爆了。

“八个人,就高总一个人活了下来。

“后来高总说是他兄弟跑到八楼的时候突然发现还有很浓的煤气味,赶紧让他们撤。最后爆炸的时候,高总是被人从背后一把推出去的。他也不知道是哪个推的,但是在医院醒过来后,就他一个人活下来了。

“你说,高总心里能好受么?”

小刘心里堵得慌:“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好人一定会有好报。您看高总,他现在不就发达了,有钱了。”

老前辈:“嗯,高总一直有帮当年死掉的七个小伙子赡养他们的爸妈,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

天色渐黑,华灯初上。

喝完一杯苦涩的咖啡,听完一个久远的故事。

连奚二人站在咖啡厅门口,西装革履的成功男士从名片夹里取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他眼眶微红,脸上却带着温和的笑容,:“总感觉和你们两曾经在哪儿见过,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如果需要,可以随时拿这张名片来找我,我可以听你们说说你们的项目。”

这一次,连奚没有拒绝,说自己并没有创业项目。

他接过了高总的名片。

高总笑道:“行,那我就先走了。”

一辆豪车缓缓停在路边,高总上车离开。

目送着车子远去的尾灯,过了片刻,连奚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是谁的?”

闻言,俊美无俦的男人微微垂眸,对身旁的青年挑起一眉:嗯?

连奚看向他:“包子铺门口,决定跟着他。难道你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发现,他就是住在我们对门的那个小伙?”

是的,从头到尾,连奚都没认出来,这位高总就是住在他们对门的那个小伙,直到他收到小刘发来的资料。

因为高总和那个小伙长得太不一样了!

对门小伙年轻阳光,总是爱笑,眼神里都充满蓬勃的朝气和对未来的希望。

但是高总却沧桑许多。他看上去完全不像一个三四十岁的人,他好像已经五十,鬓间有了白发,眉眼多了皱纹,就连走路时的步伐都十分沉重,仿佛有什么东西狠狠地压在他肩上,令他喘不过气来。

连奚决定跟着他,只是他下意识地觉得对门小伙和这人可能有关系,要不然不会两人同一时刻去同一家包子铺买早饭。他是一种直觉。

捩臣:“你看不见?”

连奚:“什么?”

捩臣:“他的灵魂。”

连奚露出茫然的神色。

黑无常大人轻轻摇首,失望道:“你果然失忆了。”连这都不会,“他的灵魂,和那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连奚微微怔住。

――心没有变,所以还是当初那个少年。

***

回到家中,矮子室友已经下了课在家里等候多时了。

连奚和捩臣一回来,苏骄就十分兴奋地凑过来:“怎么样怎么样,有头绪了没?对门那到底咋回事,肯定不是鬼吧。”见连奚并没有反驳自己的意思,矮子室友顿时有了底气,悄悄瞥了捩总一眼,哼道:“我就说,这要是鬼,我怎么也是一个玄修,能看不出来?”

捩臣笑了,懒得搭理他,转身走向自己的卧室。

连奚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对苏骄道:“确实不是鬼。”

苏骄:“我说的吧!”

连奚:“但也不是人。”

苏骄:“哈???”

连奚想了想:“人的执念,或许比鬼更加强大。”

……

拎着一瓶酒,连奚敲响了对面的门。

开门的是那个非常仗义的年轻小伙――也就是高总。

看见连奚,他先愣了一下,接着生气道:“干什么,还拿瓶酒,是要赔礼道歉么。你来没用,又和你没关系,叫那个黑衣服的过来。”

连奚笑道:“没,就是搬过来很久了一直没和你们打过招呼,就想一起吃顿饭。”

高总狐疑道:“就你一个,不带你那个有病的室友?”

“不带。”

躲在自家门后和苏骄一起偷听的捩总:“……呵。”

年轻小伙又往连奚身后的门看了好几眼,确定只有连奚一个人后,他摸了摸鼻子,敞开门:“行,那你进来吧。嘿嘿,话说你怎么知道我们今天晚上吃猪头肉,老香了。”

黑漆漆的门缓缓敞开,连奚沉吟片刻,抬步走了进去。

咔哒一声,门关上了。

空荡荡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家具,只直愣愣地站了八个小伙子,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连奚。

但是他们好像没觉得这是个空屋子。

小伙们非常热情,帮连奚搬“椅子”,带他走到“桌子”旁,从厨房拿出一盘“猪头肉”。

“对了你喜欢吃猪头肉吗?”

连奚:“我都可以。”

“行,那就一起呗。你带的这是什么酒。”

“随手买的,你们尝尝。”

“好啊。”

拿了九个“杯子”,年轻小伙开始倒酒。他要倒最后一个杯子时,被连奚拦下。

连奚:“我不喝酒。”

年轻小伙一愣:“那你就看着我们喝?”

连奚:“嗯。”

年轻小伙:“额,也行。”

吃着“猪头肉”,喝着白酒,众人直呼过瘾。

“下周店里发奖金,小高,这次肯定又是你业绩第一。”

“嘿嘿。”

“姓王的,人家小高每天干活最多,从早到晚起早摸黑从来不休息的,拿奖金不该嘛,你嫉妒个啥。”

“我嫉妒个毛,这不看小高很拼,想让他多休息一下么。”

“好事啊,小高这样的,以后肯定有出息,跟咱们不一样。”

“小高,你这么玩命赚钱,是想攒钱回老家盖房子、娶老婆啊?”

众人哄堂大笑。

年轻小伙小高也被他们逗得脸上一红,抬不起头。

“你还真别说,咱们几个里就小高最年轻。刚十九吧我记得?你们都好好跟人家学学。”

“我一直拿小高当咱的弟弟的好吧。”

“诶你说奇怪了,今天楼上那姑娘怎么不拉小提琴了。这吃饭的时候不听她拉琴,老不自在了。”

“就不许人家累了,今天不想拉啦?”

“行行行,我就怕她妈又骂她。”说着,这小伙捏起嗓子,学着女孩妈妈的声音:“妈妈花钱让你学琴是为了我好嘛,不都是为了你。你还不好好练,钱都打水漂,啊呀气死我了……”

“哈哈哈哈。”

小高:“下周我发奖金,明天早上我请大家吃早饭!”

七个小伙子顿时来了精神:“你说的啊,我要吃油条和豆浆。”

“我要大肉包!”

“油条和包子我都要,就要老街王记的那口!”

小高:“行嘞!”

众人吃吃喝喝,兴致高涨,小高忽然瞄到坐在一旁安安静静的连奚,他一愣,笑道:“不好意思,太高兴了,没注意你。你多吃啊,你这酒真好喝,我来苏城后还没喝过酒。”一边说,小高一边端起“酒杯”,就要往嘴里灌。

连奚伸出手,挡住他的酒杯。

小高愣住,抬头看他。

光线昏暗的房间内,外界的灯火繁华似乎无法映射其中,只有安静与平和,笼罩着这间屋子。

连奚望着眼前这个一脸迷茫的年轻小伙,道:“给死人喝的酒,活人就别喝了吧。”

小高猛地怔住。

连奚的声音静静的,轻轻的:“我曾经听说过一种病。比如战争幸存者、地震天灾幸存者,他们在经历了重大恐怖的严重灾难后,会抑郁,会陷入梦魇,会愧疚会自责,会总是不自觉地去询问自己――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我活了下来?

“凭什么是我?”

小高瞳孔微颤,他慢慢张大嘴唇。

连奚:“这叫做幸存者综合征。”

宽敞的房子里,七个小伙互相调笑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们沉默地转过头,和连奚一样,静静地看着那个捧着“酒杯”,张着嘴,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的人。

连奚:“不是你的错,他们也很高兴你能活下来。你活下来从来没有错,这是他们七个人愿意给你的一场幸运。

“你不是可耻的幸存者,你是努力的幸运者。

“他们在地下,也为你感到高兴。”

房间内是长久的宁静。

良久。

连奚转过头,看向那七个小伙刚才“坐”着的地方。只见那里早没了“桌子”、“椅子”,也没了什么“碗盘”、“酒杯”。地上,只有七滩湿了的痕迹。那是酒,祭奠烈士,祭奠七个奋不顾身拯救生命的人。

“谢谢。”

连奚转首,看向年轻小伙。

只见他慢慢松开了那只握着“酒杯”的手,望着连奚,露出温暖难过的笑容。

“谢谢你的酒,真的很好喝。”

声音停息,年轻小伙的身影在空气中,骤然消散。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的某个高级公寓里,穿着睡衣的中年男人突然从噩梦中惊醒。他的额头上、身上全是汗,明明才三十八岁,额头上却爬满了皱纹,鬓发间也带着染发染不完的白色。

他大口地喘着粗气,手指颤抖。

过了许久,他忽然低吼出声,悲痛地掩面而泣。

“对不起,对不起……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只有我活了下来……”

“我对不起你们啊!”

压在心头十九年的话,在这一刻,全部吼了出来,带着泪水和内疚。

然而也是在这一刻,他好像真正地活了过来。

不再那么沉重悲伤,不再那么陷在过去,无法自拔。

第二天早晨,苏骄早起上课,路过邻里中心旁的老街时,他突然看到一辆锃光瓦亮的豪车。

“卧槽?奔驰?!”

车子在苏骄面前停下。

一个穿着高级西装的中年男人从车上走下,来到一家叫做“王记包子铺”的店前,高声笑道:“老王,一根油条,一个肉包,一杯豆浆。”

在店里忙活的老板听了这话,停下揉面团的动作,惊讶地扭头看中年男人:“咦,今天不买那么多啦?”

中年男人笑道:“不买了,他们应该早就吃够了。”

老板:“哈哈,行。”

中年男人拎着早饭,转身走向大奔。

苏骄擦了擦眼睛,恍惚间他居然看见对门那个应该已经被连奚送去投胎的小伙和这个中年男人身影交叠。只不过一个转身向西,一个转身向东。那年轻小伙手里没有拿任何东西,他脚步轻快,哼着小曲,脸上洋溢着脸上灿烂的笑,身影渐渐消散在空气里。

明媚温暖的阳光下,高嘉寻挺直了腰背,抬头看向灿烂的朝阳。

真是一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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