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庭华坐在上座,看着桌上红底烫金的帖子,却是连手里的茶都没心思喝了,时不时望着外面又飘起的落雪,浓眉越皱越深。
他们前脚进门,后脚帖子就送了过来,一听神手门指名道姓要和陈拙切磋,饶是程老养了这么多年的气也有些绷不住。
搁下茶杯,程庭华皱眉良久,面皮紧绷,见陈拙到现在还没个影儿,更是担忧起来,不用猜,八成是先前走散的空档又生了事端。
底下坐着的左宗生见状开口道:“师伯勿忧,区区一个神手门算什么东西,放眼北方武林,敢给我源顺镖局下帖子的这还是头一个。出来一个杀一个?哼,好大的口气,且让他把台子架外边儿试试,我师父当年能赢他敖青,我如今就能让他满门弟子全躺下。”
言下之意,便是暂不予回应,打算替陈拙出战,平淡的语气里暗藏杀机。
陈拙虽说纵横关中,但登台打擂可不同那刀客厮杀,台上要打,台下也得防,那神手敖青之所以有个“神手”的名头,便是手段神出鬼没,防不胜防。此人年轻时就已精通跤技,再融以岳氏散手自创了一门名为“天绝手”的功夫,兼之擒、扣、拿、捏、摔、掀、缠、截,简直是集各路擒拿功夫的精髓于一身,且阴毒狠辣,可谓纵横一时,不知道有多少武门好手折在了那双手底下。
陈拙这要是稀里糊涂上去了,保不准就没机会下来了。
门外头几个少年游侠风风火火跑了进来,“宗生哥,那神手门已经散消息出去了,现在京城里各门各派都听到动静,赌坊里都开了盘口,咱们是不是也做点啥啊?”
“不用,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们找死,我就成全他们。”
正这时,门外头响起一道冷声,却是陈拙终于回来了。
“匹夫!”
听到这声音,程庭华脸一黑,含怒挥手,桌上登时多出一个清晰分明的掌印,下陷寸许,无声无息,可那茶杯却纹丝不动,当真骇人听闻。
“不知进退,不辨凶险,空有满腔热血有个鸟用?人家分明是下了套等你钻呢,你自己反倒等不及的过去送死,就凭你那两式刀法?我告诉你,你但凡在那尸体上留过刀口,手段就已漏了大半,可人家的手段你还没摸透呢。你这一去,命丢了,你师父的脸也丢了,源顺镖局的招牌也没了,你不是匹夫是什么?”
见陈拙还是一副犟牛似的模样,程老厉声呵斥着,眼冒怒火,掌下劲力不自觉的一重,那按着的桌子立马四腿齐断,“咔啪”摔在了地上。
说归说,他就怕这孩子脑袋一热,自己登门去找死,眼底已见忧色。
“想出头可以,你至少把你师父留下的真传得了,有几式杀招,藏点真东西才行啊,此战先不予理会。”
左宗生脸上也没了随意,让一群游侠退了出去,表情沉凝严肃地道:“打今儿起你就在镖局老老实实待着,外头的事儿有我,你哪都不准去。”
听到二人的训斥,陈拙沉默数秒,轻声道:“师伯、师兄,这一趟我得去啊。难不成难道躲得了今天,就能躲得了明天么?他今天能下帖子,明天说不定就得下暗手,迟早要对上。况且,人家本就是冲我来的,师兄你顶在前面算怎么个回事儿?”
见程庭华皱着两条灰眉,还想开口,陈拙断然道:“吾辈中人不就是求得一口心气么,死又有何惧,我只怕今日退缩不出,日后恐一退再退,心气都没了,活着还不如死了。”
他说的果决,眼神更是犹如坚冰顽石,直视不避,竟把二人到嘴边的话堵了回去。
“就算你们捆住我,捆得了一天,也捆不了一辈子,我迟早还是要走出那扇门的,难道要我日后逢敌便躲,遇敌不出么?满清朝廷不就退了,退到如今,割让的割让,赔款的赔款,大好的土地成了租界,还能退到几时啊?强中自有强中手,我总有遇到高山的哪天,岂能退……打我握刀的那天起,我就给自己说过,此生宁死不退,我……绝不退!”
陈拙沙哑刺耳的嗓音听着仿佛喉咙里吞着沙石,蹭着金铁,吐出来的全是份量,掷地有声,在屋子里回荡开来,震人耳膜。
程庭华听的沉默了,接着深深呼出一口气,垂下眼皮,放下了手,缓缓直起看似瘦窄的腰背,不知在想些什么,只剩手背的血脉青筋一起一伏,如虬龙纠缠,似老蔓急颤。
左宗生也沉默了,他没想到这个在那苦寒之地摸爬滚打、刀口舔血的师弟能说出这么一番出人意料、惊心动魄的话来。
三人相对良久,程庭华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上因先前气息粘带的水雾,慢声道:“也罢,那便应了吧。”
“师伯!”
左宗生见状还想再劝,就见程老漫不经心的一摆手,“此番较量我会请几位武门名宿做个见证,量他神手门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绝不敢使阴损手段,胜负生死,就看那登台之人是何方神圣了。”
见事已至此,左宗生当即也不在先前的话题上过多纠缠,而是拧眉沉声道:“敖青碍于脸面,绝不会自降身份和你这小辈动手,我就怕他引来强援,有那王爷当靠山,少不了高手压阵。”
这才是最棘手的,自古民不与官斗,何况还是个铁帽子王。
“这事儿先不急。”
程庭华望向陈拙,疑惑道:“先前咱们走散,你小子是不是又遇上了什么事情?”
陈拙点点头,当即把在街上遇到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左宗生听的冷笑连连,目中火起,“怪不得,武门败类,卑鄙无耻!师弟,你大胆施为,要是倒在台上,师兄就给你收尸,等安顿了师娘她们,我就去神手门给你报仇!”
程庭华看着面前的两个后辈,心绪复杂,还想端茶饮上一口,伸手却摸了个空,才想起来茶杯连同桌子一起摔了个粉碎,但瞧着左宗生那一副要生要死的模样,砸吧着嘴,忍不住搭话道:“行了,这还没打呢,就先把后事交代了,那还打个屁。既然他们说十天,就定在十天后,这十天内,老夫就在这儿住下了,天天给你喂招切磋,总之能学多少是多少,一式杀招藏不了,藏个半招也行,千万别让人觉得,你师父没在,他徒弟就没人疼了。”
他又看看陈拙,颇为感叹的说,“突然觉得你小子最像你师父,决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做事儿也是不想退路,一门心思的往前冲。”
说着说着,老头眼底湿润,有些伤感,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这时。
“宗生哥,外头来了位爷,说是来帮拳的,自称也是王五爷的徒弟!”
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游侠一溜烟的跑了进来。
“他叫啥?”
“那位爷说,他姓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