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至秋收,蜀山悬崖底,一声剑吟响起,黑影形如鬼魅,持剑刺向张子默。张子默闭目不动,直至黑影至身前这才猛地睁眼,手中玄穹燃起黑焰,一剑挑开黑影手中剑,一身灵炁全部聚集于剑中,斩向黑影。
这一剑之力,哪怕黑影也不敢阻挡,只能一退再退。短短几息,黑影连使上百种剑法,这才将张子默这一剑消散。而张子默灵炁耗尽,也没了追击的能力。
此剑,为灵剑,乃是蜀山最后一种剑法。
张子默将黑影收回,一屁股坐在地上,“唉,还是赢不了。”
独孤鸿躺在木椅上,依旧是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想赢自己没这么容易,他足够了解你,可你却不了解他。不过起码你将蜀山所有剑法学会了,也不算太废物。”
张子默无奈道:“好歹我也提前完成了您的要求,您怎么一句好话都没有?”
“你学剑是为我学?”
张子默连忙后退一步,“当我没说,蜀山所有剑法我已经学会了,接下来学什么?”
独孤鸿道:“给你三天时间休息,三天后我们要出一趟远门。好好跟你那些朋友告别,尤其是那个经常来找你的女娃子。这一去,要去很久。”
“去哪儿?”
“我没让你问。”
“行吧。”张子默盘膝而坐,打坐恢复灵炁。等再次睁眼时,独孤鸿已经不知去了哪里。
张子默御剑而上,飞过悬崖,到了明隐剑仙院外,轻轻叩门,心中略有忐忑。自从他成为杂役后,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上蜀山寻人。
院门轻轻打开,明隐坐在石桌旁,看着南宫雨练剑,满眼宠溺。南宫雨一套剑法练完,这才发现站在门外的张子默,“你怎么来了?”
张子默道:“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来跟你告别。”
南宫雨向明隐投去询问的眼神,见明隐点头后,这才走了出来,错愕不已,“为什么要离开?”
“我要跟师父出去修行一段时间。”
“去哪儿?”
“我不知道。”
“去多久?”
“也不知道。”
南宫雨低头抓着衣角,“知道了,那你小心点。”
张子默摸了摸南宫雨的头,“我尽快赶回来,我还要去跟范玉麟他们说一声,我先走了。”
南宫雨站在门外,看着张子默御剑离去,心中充满不舍,欲言又止。
明隐缓缓走到南宫雨身边,“离别,是为了日后的相聚。不在一起时,做好自己的事。在一起的时候,好好相处。能做到这些,就已经很好了。”
“我知道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我不会拖累他。师父,咱们继续吧。”南宫雨转身拔出秋水,出剑轻灵如舞,又迅捷如风。
崖底,张子默站在木屋外,“师父,我准备好了,咱们走吧。”
独孤鸿推开门,眼中多了几分玩味儿,“我还以为你会跟那个女娃子腻歪几天,这一去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确定现在就走?”
张子默道:“又不是离别,迟早还要回来。”
独孤鸿衣袖一甩,张子默眼前景象顿时模糊起来,只察觉到浓郁的灵炁裹着他飞行,以及周边刺耳的破空声。
这样的飞行,刚开始张子默还感到新奇,毕竟这样的飞行速度他还是第一次领略。只是在发现看不清下方景象后,不久便没了兴致。
“师父,咱们到底要去哪儿?”一路上,张子默问了许多遍,却始终没有得到独孤鸿的回应。
直到十多天后,独孤鸿这才落地,张子默看着前方小湖,转身扫视一圈,发现不远处有一个村庄,正升起袅袅炊烟。
张子默道:“师父,咱们来这里干什么?”
独孤鸿道:“你可知,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吗?”
张子默摇头道:“不知道。”
独孤鸿神情突然严肃起来,“我喜欢你整日这副嘻嘻哈哈什么都不放在心里的样子,不管是真的也好装的也罢,我希望你一直保持下去。”
张子默疑惑道:“我没明白您什么意思。”
独孤鸿负手而立,“老夫所学之剑,名为道心魔剑。万剑决是不断内敛归一之剑,而老夫的道心魔剑是外放控心之剑。你用玄穹凝聚出的黑影,便是你的心魔。万剑决是每归一一次,剑道便会再上一层楼。而老夫的道心魔剑,你每斩一次心魔,剑道便会突破一次。”
张子默道:“可是我的心魔对于我十分了解,我从未赢过他。”
独孤鸿道:“若是轻易便能斩去心魔,又怎值得老夫钻研一生?你想要站在世间顶端,不需要胜过多少人,只需不断打败自己。当你斩够心魔,你就是天下人的心魔。任何败在你剑下之人,心都在你掌控之中。可知何为道,何为魔,为何要叫道心魔剑?”
“不知。”
“不知道没关系,我会教你,你现在只需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
“杀过人吗?”
张子默苦涩一笑,“杀过,若是不杀人,估计我也不会来当杂役。”
独孤鸿面前平静的湖水,突然起了波澜,“后面那个村子,里面有两百七十二口人,这个数字不好,去杀两个人,凑个整。”
“啊?”张子默眼神瞬间呆滞,“还能这样!杀谁?”
“随你。”
“为什么非要杀两个?”
“没有为什么,你不杀他们,我杀你。”
张子默神色凝重,紧握玄穹深吸一口气,走向村庄,“知道了。”
一路走来,张子默看到了路边戏耍的顽童,田中辛苦劳作的男人,坐在门外的孤苦伶仃的老人,还有采桑养蚕的女人。
这些人,对于突然出现在村庄中的张子默,都报以微笑。张子默在村中从上午走到天快黑,也没有做出决断。
张子默站在泥泞的路边,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先前遇见过的那个孤寡老人竟朝张子默走了过来,干瘪的脸上充满笑容,“孩子,我看你在村子里转了一天了,你是来干什么?”
张子默道:“我来找人,有两个远房亲戚,听我娘说就住在这附近,我便到处转转。”
老人道:“是家中遇到什么难处了吧?不然你这么小的年纪,家里人是不舍得让你出来乱跑的。”
张子默道:“您老人家果然慧眼如炬,我家闹了灾荒,爹娘都饿死了,临死前让我来投奔远方亲戚。只是我娘走得太快,没将地方说清楚,只知道大概是在这一片。”
老人道:“这可不好找啊,这一片好多村子呢。今天找不到,你有什么打算?”
张子默道:“这村子里的人我都没有看全呢,我在这里再待几天,如果那两个亲戚不在这里,我就再去别的村子找找。”
老人道:“那你今晚睡哪里?”
张子默道:“我睡路边就行,随便对付一晚。没事,我已经习惯了。”
老人突然拉住张子默的手,“这哪儿行?去我家住吧,我家虽然简陋,但也总比你睡路边好。”
“那怎么行?”
老人叹道:“我那个苦命的儿子要是没死啊,现在生的孩子也该和你一般大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你睡在路边,你那死去的爹娘知道了,肯定会心疼的,跟我走吧。”
张子默被老人拉住,明明老人没什么力气,可张子默却不知该如何挣脱拒绝这位老人家的好意。
若是这位老人家知道他是来杀人的,恐怕早就躲得远远的了吧。
张子默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在村中住下来,仔细了解村中每一个人。他一个念头,便决定了两条人命,必须慎之又慎。
次日寅时,张子默早早起床,帮着老人干活。从与老人的交谈中,张子默得知老人叫郭茂盛,据郭老说这还是小时候请私塾先生给起的,取的是开枝散叶,添丁添子之意。只是可惜,这个名字并不能改变郭老的命运,好不容易老来得子,儿子却早早夭折,老伴也受不了这个刺激撒手人寰。
张子默看郭老孤苦无依,便从早忙到晚帮郭老干活,有空便陪老人说说话。时间一长,村中人也对张子默熟悉了起来。而张子默也趁郭老串门的功夫,跟着一起去了解村中人,而他在干活的时候也不闲着,灵识不断散开,观察村中人的言行举动。
只是张子默始终下不了决定,若有个明确目标还好,杀完以后最多心中留下愧疚。可让他自己断生死,他却无法做出决断。好在独孤鸿也没有催他,张子默也并不着急,继续深入了解村中每一个人,反复琢磨。
这一待,便待了半个月。
直到独孤鸿一声轻微的咳嗽在耳边响起,张子默知道,到了必须做决断的时候了。
村东头有一户人家,家中只有一个眼瞎的老母亲与一个好吃懒做的儿子。在郭老家这些天,张子默听郭老说的最多的便是这家。儿子整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全赖老人家给别人做点针线活养着。老人家眼瞎,只能靠手摸索着穿针引线,因此也尝尝不小心刺破手指。可就是这样一位慈母,却因干活不力经常被儿子打骂。
这两人,便是张子默的目标。杀儿子是因其不孝,杀老母亲是因为儿子死后老人家肯定痛不欲生,不如帮她干净利落地结束这一生。还有一个原因,是这位老母亲让他想到了曾经养过他的李阿婆。
黑夜中,张子默站在这家门外,拔出玄穹,一向有力的手竟不断颤抖起来。这一剑下去,便是两条人命。还是两条无辜的人命,纵使儿子再怎么不孝,可这位老母亲却没什么错。
不行,一定要换一个。
走过几户,便有另一家目标,这是一户五口之家,一个爷爷,一对夫妻和一双儿女。这对夫妻平日里便手脚不干净,经常教儿女去偷人家的东西,还经常不给老人吃饭。
张子默推门而入,站在已经熟睡的夫妻俩身边举剑许久,还是下不了手。这对夫妻一死,老父亲和儿女又靠谁来养?
不行,这家也不行,再换一家!
张子默悄无声息地在村中走来走去,在每一家门口都站了许久。可不论他怎么取舍,杀两人之后,总会改变生者的命运,让本来就不幸福的贫苦人家更加凄惨。
天微亮时,张子默面色苍白地走向村外,一身黑袍已被汗水浸湿。这一夜的艰难抉择,竟比与人拼杀还累。
他最终,还是没能下得了手。
当他踏出村子的那一刻,整个湖水瞬间沸腾,独孤鸿身上散发出恐怖的杀意,直指张子默,“你现在回去,带两颗人头来,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我还是你师父。”
张子默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冷汗直流,可还是迎着那股杀意,艰难地来到独孤鸿的身后,“师父,如果是迫不得已要做一些事而要杀人,不管是什么人我都可以杀。可这些人与您没有任何恩怨,您不该将他们的生命视为草芥。”
独孤鸿道:“我给过你机会,你不杀,我来替你杀。两个人你不愿意杀,我便将所有人都杀了。”
张子默拔出玄穹直指独孤鸿,“我不同意,你要杀他们,先杀我。”
那恐怖的杀意瞬间凝为一股,将张子默压得跪在地上无法抬头,“我是你师父,你敢对我出手?”
张子默紧咬牙关,“如何使用玄穹是您教我的,如何引出自己的心魔也是您教我的。我初次握住玄穹时,心中便已经遭受了考验,已经有了选择。我若是听您的,岂不是放纵自己的心魔。若您执意如此,这个师父不认也罢!”
杀意瞬间消散,张子默身上一松,累得倒在地上无法起身,胸腔不断欺负,像是劫后余生一般。与这样的杀意对抗,对他的意志和修为都是一种极大的考验。
独孤鸿转身看着张子默,“出剑,是魔。不出剑,便是道。修道心魔剑,一念入道,一念入魔。若是斩不了心魔,你迟早有一天会被心魔控制。这条路,你确定要走吗?”
张子默愣了许久,满脸无奈,“原来这是考验我呢,那我就放心了。修出什么问题来我担着便是,大不了您一剑将我杀了便是。”
独孤鸿转过身去,神色一下子复杂了起来,“杀你,还用不着我。”
张子默艰难起身,擦了擦脸上汗水,“是是是,我哪值得您亲自动手,那我是不是可以跟您学道心魔剑了?”
独孤鸿道:“道心魔剑,是教不会的,只能你自己去感悟。看好了,我只给你演示一遍。”
独孤鸿并指成剑,点向身后村子,张子默手中玄穹顿时激鸣不已,心魔竟也不受控制,想要脱离张子默的掌控。
张子默好不容易才压制住躁动的心魔与玄穹,然后他看到了让他终生难忘的一幕。
那一向恩爱有加的夫妻,竟突然大打出手。素来孝顺的子女,对父母破口大骂。就连温顺的狗,也想挣脱锁链去咬自己的主人。一切,都变了。简简单单的一指,让他们的心魔被无限放大,改变了他们的心,让他们做出平时根本不可能会做出的举动来。
直到独孤鸿收回手指,一切这才恢复正常,所有人双眼茫然,忘了先前发生的事,“道心魔剑,剑一,魔心鬼蜮。”
张子默只觉口干舌燥,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为什么会这样?”
独孤鸿平静道:“人在母胎中未成形时,是最接近道的,乃是先天一炁。直到出生后,受环境影响,形成了不同的性格。若是换个环境,便成了另外一个人。这样的我,是假我。可无论怎么变,人的本性是不会改变的。就如同你看不同的狗,什么样的脾气都有。可如果你站在更高的角度,就会发现狗都爱吃肉,都欺软怕硬,这是狗的共性。人亦是如此,人的本性便是绝对的利己。生灵的本性,是天道施展的枷锁。人生来就附带的六欲七情八苦,便是天道给人的枷锁。这是人生来之原罪,人间本就是一个活地狱,只有见到真我,方可超脱。你可知,人为何是万物之灵?”
“不知。”
独孤鸿问道:“那你先前做取舍时,是因为什么来判断?”
张子默道:“看他们做的好事与坏事,从中取舍。”
独孤鸿道:“天地间,本无好坏。一切相对的标准,皆是人定。如美丑善恶等。所谓好坏,不过是以大多数人的利益为标准。可是这样的标准,违反了人利己的本性。”
“这样不对吗?”
“并非不对,只是不够。既然是大多数人默认的标准,那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自然是生存的法则。只是你要见到真我,便不能被这些相对的规则束缚,而是要去寻求绝对的真理。被环境影响形成的你,是假我。你的本性,会在种种诱惑下形成你的心魔。唯有摒弃这些,才可见到真我。回到刚才的问题,人之所以是万物之灵,是因为人认识到了本性的存在,并试图去控制它。故道家修无,佛家遁空,儒家以礼义框之,皆是为了超脱本性,得见真我。道心魔剑,便是助你找到真我的剑法。可知,为何叫道心魔剑?”
“不知。”
“因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此话何解?”
“我还是不知道。”
一问三不知,独孤鸿却并没有责怪张子默,“因为本性无法湮灭,只可控制。故斩心魔之路,无穷无尽。魔,是道障。你修为每进一步,面临的诱惑便越多,心魔便越强大。故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张子默若有所悟,“我想找到真我,便须斩去心魔,可我该如何斩心魔?”
独孤鸿道:“这便是你自己的事了,我已经说过了,此剑教不会,唯有自己去悟。见众生容易,见自己难。因此在见自己前,你需要去见众生。以后,你要多看多想,把人性参透。一个问题,不断追问下去,便会有答案。不过我需要提醒你,在你有所悟后,你会对人性绝望,对自己产生怀疑。不要试图去湮灭本性,让它存在那里。看着它,用你的心压制它。入道还是入魔,便看你造化了。”
“弟子明白了。”
独孤鸿衣袖轻轻一动,带着张子默消失在原地,“你要走的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