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夫人身边侍女随着众姬妾而出,行至垂首立在门前的郭嘉身边时,侍女轻声对郭嘉道:“奉孝先生,夫人还在屋内。”
郭嘉也不抬头,只低声应道:“嘉知道了。”
云朵漫移,屋内只剩下曹操及卞夫人和曹丕。
曹操看了卞夫人一眼,走到曹丕身前,道:“丕儿,你把手伸出来给为父看看。”
曹丕略显慌张的看了曹操一眼,畏惧的朝母亲身后缩了缩身子,曹操上前一步,伸手去抓曹丕的手。
卞夫人挡住曹操的手,蹲下身子,看着不知何时已渐有少年模样的曹丕,温柔道:“丕儿,把手伸给你父亲看。这是你的父亲,是我们母子的依靠,你若连他也不能坦诚,日后又能与谁交心呢?”
曹丕紧咬着下唇,犹豫了片刻,终于颤抖着伸出手来。
“翻过来。”曹操淡淡道。
曹丕翻转掌心,看着其上的一片殷红,卞夫人失望的闭上了双眼。
良久,卞夫人睁开眼睛,站起身,对曹操道:“由今而后,我不会再过问府中子女。”
曹操牵过卞夫人的手,道:“你让冲儿读论语,本是让他知礼奉节,这其中并无不妥,我亦知你贤淑,只是丕儿…”
曹操叹了一口气,对侍卫道:“去唤奉孝进来吧。”
郭嘉走进屋内,对曹操道:“主公,左近邻人已为荀彧清空。”
曹操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手指曹丕对郭嘉道:“我这儿子与我不近,想请奉孝教导,不知奉孝平日里可有余暇?”
郭嘉呆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略带苦涩道:“主公…”
曹操道:“如今诸将在外,我等无非静待陛下成败,多想无益呐。”
郭嘉见曹操目有精光,全无颓丧之态,佩服道:“主公气度之静,嘉不及也。”
曹操把目光移向曹丕,道:“袁公路曾言,向使得子如孙伯符,死无恨也。吾诸子中,亦无人可及孙伯符也。”
郭嘉亦看向曹丕,见曹丕掌心有血,再思及方才曹操聚众妻妾在此,立时便将前因后果猜了个不离十,对曹操道:“公子到底年幼,主公不必大见苛责。”
曹操怒“哼”一声,道:“孙策如他一般大时,已可保母亲幼弟远赴舒城,以少年之身,得耆老之重,江、淮名士,多有投顺。,你再看看他…”
对着父亲失望的眼神,听着父亲不屑的话语,曹丕长久以来在心里苦苦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冲着曹操怒吼道:“那你呢,你十三岁在做什么?”
卞夫人“啪”的一巴掌打在曹丕脸上,怒斥道:“你怎么敢这样与父亲说话?”
曹丕挨了母亲的打,顿时冷静下来,向曹操道歉道:“父亲,是儿子错了。”
曹操看着曹丕,无奈的摇了摇头,道:“相比你现在这个虚伪的样子,我倒宁愿看你方才真实的怒火。”
“汉家以孝治天下,人亦当以孝立其身。你随母亲下去好生反省反省吧。”
曹操这话,等若在指责曹丕不孝,这在汉世,几乎是从根本上否定一个人,曹丕委屈至极,再也不能克制,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曹操看在眼里,更是大为叹息,道:“男儿十三,竟然落泪,孙文台有子,吾无子矣!”
卞夫人看在眼里,亦在心里叹息,她原本以为曹彰暴躁,曹植肆意,曹熊胆小,每每多庆幸于,尚有长子曹丕知礼有才,聪明懂事,会是三个弟弟日后的依靠。万万没想到,就在自己的注视下,长子竟然成了现在这个嫉妒,短视,又脆弱的模样。
弯下腰,卞夫人轻轻为曹丕擦去泪水,也不去看曹操,而是对着郭嘉微微一福,道:“教子无方,令先生见笑了。”
郭嘉急忙还礼,道:“公子向有才学,嘉如此年纪时,也每每容易因小事而动情落泪,后来长大,自然好了。”
“若是蒙夫人及公子不弃,每日公子有闲时,不妨去嘉处,嘉处无有他物,唯书籍甚多,公子不妨取而观之。”
卞夫人道:“如此谢过先生了,拜师之礼,稍后便当送入先生房间。”
说着,卞夫人以手轻抚曹丕之背,道:“奉孝先生大才,今愿屈尊教导于你,是你的幸运,还不向奉孝先生行拜师之礼?”
曹丕先把眼神飞快的看了曹操一眼,见曹操做着一副面无表情的表情,不知父亲到底作何打算的他,心中惴惴不安,向郭嘉行跪礼道:“丕见过老师。”
见郭嘉不闪不避,坦然受了曹丕叩首之礼,卞夫人心中悬着的石头才算放下。待郭嘉将曹丕扶起,便拉过曹丕,对曹操道:“夫君当有话与奉孝先生说,我这便带丕儿下去了。”
曹操道:“奉孝仍在修养,不宜过分操劳,你每日申时去读书就好。”
曹丕道:“是,父亲。”
曹操轻轻颔首,曹丕又面向郭嘉施了一礼道:“先生,学生先告退了。”
郭嘉微笑点头,曹丕亦步亦趋随着卞夫人走出门去,曹操在后面见了,不由得又是一声怒哼。
“主公对公子不免苛责了些。”郭嘉劝解道。
曹操看了郭嘉一眼,道:“奉孝这个先生做的倒是合格,刚收下学生,便开始为其张目。”
被曹操这样一怼,郭嘉不由得哑然失笑,假作附和道:“主公教训的是,嘉以后再不敢了。”
郭嘉说的促狭,曹操不由莞尔,二人相视一笑,曹操方正色道:“我非忧丕儿才学不足,实是见其小小年纪,却不知与亲族相近,反而心有嫉妒,以致进退失据,行为不当,如此作为,如何能掌握宗族为己用?”
“宗族不能为用,必大用外臣以打压宗族也,但凡有一二头角峥嵘之辈受了贬谪,则宗族之中,众人皆醉心富贵,再无人以功业为念,如此一来,宗族非但不能为助力,反成拖累。宗族尚不能用,其所用外臣或远不如其,令其不忌,或远胜于其,令其自以为不如己而不忌,若如此,则家族基业尽是为他人作了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