婺州兰溪县。
来了一个神情恍惚的僧人,若是熟识的人见了,自然认得,其人正是去年离开京东东路的鲁智深,只是,此时模样已经大变。
一身的直缀污旧不堪,头皮上也长出了半寸长的短发,就连前几年在东京城养的一身膘,已经在几个月的奔波中消耗的差不多了。
鲁大师搞出这副凄惨模样,倒不是因为无处容身而落魄如此。
其人本就是性直洒脱的豪客,去年跟邓师兄修行小半年,可不光是念经的,多少也学了有些劫富济贫的道理。
这一路上是有些时日顶多错过了宿头,不得不风餐露宿,大部分的时间却是不会亏待自己,日子过得还算自在。
只是,因为其人性子鲁莽,这大半年换了五处安身之地。
要么是因为僧人身份被嫌弃与人纠纷,要么就是路见不平一声吼搞出了大事,不得不转铺盖走人。
上个月在洪州,鲁智深见到有债主逼还不起贷的下户以女儿抵债,其人看不过眼,上去“劝说”。
混乱中,鲁智深失手打死了催款的上户,吓得那下户拉着女儿当场就投了江。
鲁大师不会水,眼睁睁地看着那两父女消失在江涛之中。
本为救人,结果因为自己的鲁莽,害了三条人命,这事对鲁智深的打击极大。
其人一路逃到婺州,仍是失魂落魄,全没心思打理自身,才搞得像叫花子一般。
“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彼受欢乐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施主魂不守舍,正需光明,可愿随我皈依大明尊?”
鲁智深心事重重,正游魂般走在街上,忽然听到这个声音,心里一突,赶紧回身。
没有人!
“咳,施主,请低头!”
鲁智深勾下头,见跟自己说话之人着白衣戴乌帽,五短身材,只因双方身高相差太大,又隔得近,加之鲁智深心魂失守,没注意声音的方位,适才竟然没有发现。
“你喊洒家‘施主’?没见着洒家是个行脚僧人?”
那“矮人”近距离感受鲁智深的压迫感,却仍是侃侃而谈:
“大明尊乃世间一切清净、光明、大力、智慧之化身,可化神佛,可解百愁,可为——”
这人蛤蟆大脸,死鱼眼、塌鼻梁,嘴上还有两簇八字短须,说话之时,模样甚是滑稽。
鲁智深之前被人撞破心事,以为遇到能解吉凶因果的高人,确实有心想让对方为自己指点迷津,哪知是这等货色,顿时没了兴趣,若是以前,少不得赏他一顿老拳。
只是自洪州之事后,其人就暗暗发誓,这辈子再不可鲁莽,由是,未待那“矮人”说完,就转身走开。
那人仍不死心,跟在背后,嘴里兀自念念有词。
“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
鲁智深再次被“矮人”触动心事,又停了下来,转过身子。
“等等,你刚才说啥。”
那“矮人”眼见有戏,赶紧靠了上来。
“为善除恶,惟光明故——”
“不是这一句,上一句,你们那个什么尊可解什么?”
“可解百愁,可为——”
“洒家肚子饿了,想吃肉喝酒,腰包里没钱,你这什么尊能不能解洒家这个愁?”
“呃,能!”
鲁智深跟着那“矮人”进了最近的酒馆,路上知道此人姓王名英,早年行走江湖,命运多舛,见多了黑暗,自皈依大明尊后,方知光明世界云云。
嗯,并非同名同姓同身材之人,此人正是当年奉徐泽之命打入明教内部的王英。
这几年,凭借着对大明尊的虔诚,以及早年走南闯北的过人见识,王英终于进入了明教的中层,成为兰溪县的法堂主。
其人长年从事暗线,行事必须小心再小心,倒是练就了一双识人的好眼光。
这段时日,明教私底下动作频繁,王英自觉势孤,难成大事,见到鲁智深失魂落魄的神态,便起了收复此人以做强力打手的想法。
到了酒馆之中,点了酒肉,鲁智深却只顾吃肉喝酒,不发一言。
王英说了小会话后,见对方始终不答话,也看出来了,这胖大僧人对他的大明尊没有半点兴趣,纯粹就是把他当成了有钱没处花的傻子。
只是鲁智深生的高大,手中禅杖也非常人能够使得动,一看就极不好惹,王英就算再心疼钱,也不敢发作。
二人相对无言,吃着闷酒,厢间内顿时落针可闻。
“……军容精采轻裘出,士气飞扬免胃呼。磷照伏尸魂惨淡,风吹大矗血模糊……”
王英之前为了方便说话,特意选了个厢间,但县城小酒馆,档次就那样,隔音效果很差劲,都说话时还感觉不到,喝闷酒的话,隔壁的声音就能一字不漏地进入耳中。
鲁智深本意是敲这聒噪的滑稽矮人一顿酒肉,只想快点吃饱喝足就闪人,自没心思听隔壁拽什么酸文,只是正吃着,忽听到一个声音感叹道:
“想刘经略纵横熙河三十余载,百战百胜、威震西陲的一代名将,却是这么一个死法,真是令人唏嘘啊。”
“可不是,统安城之战疑点如此之多,朝廷不仅一反常态大肆封赏,却指责刘经略不受节制,恃胜轻出,让血战而亡的英灵承担败军丧师之罪,哎,这世道!”
之前念诗的声音又接话道:“哎,英雄未死于阵战,却死于小人之手,此真乃西军之殇,赵宋之殇。”
似乎是第三人劝道:“算了,二位兄台,赵官家都不管的事,我等瞎操个什么心,喝酒喝酒!”
隔壁几人的对话,一字不漏地传到了鲁智深的耳中,勾起了其人很多尘封的记忆。
西军有刘法和刘仲武两个刘经略,都威震西陲数十年,隔壁之人为亡者讳,没说名字。
鲁智深想到了自己早年还叫俗名鲁达之时,刘法曾点拨过自己,又将他推荐到种家门下……
若是以往,鲁智深肯定要到隔壁去问个究竟。
只是,其人现在满肚子心事,全然没了往日的冲动。
十几年就这样匆匆而过,当年的刘将军早就成了刘经略,自己却从武将混成了僧人,又从僧人混成了现在这副鬼样子。
过去了,说什么?又能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