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冬风自山间而起,有薄尘于微光下而动。
这是暨州西北荒原小镇的一个偏僻小山村,晨光未起,星夜未退。
凌晨时分,万籁寂静,山脚下的一间茅草屋内“吱呀”一声轻响,两道单薄的中年身影一前一后走出了屋门。
木门被悄无声息带上。
凌晨的山间寒冷刺骨,这两道单薄身影背起沉重又破烂的箩筐,蜷缩着身子,无声地走出山村,像两道颠簸起伏的影子,奔波向遥不可知的未来。
茅草屋内,油灯微亮,咳嗽声起,一个病弱少年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搬起一个小板凳,在草屋外静静坐下,抬首凝视着寒风呼啸的夜空。
他本是身形极其瘦削的少年,此刻裹着厚厚的老旧棉衣,看起来就像一个层层包裹的粽子,可在那阵阵咳嗽声下,这个“粽子”却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倾倒。
少年名叫芥尘,今年十四岁,是一名身份低贱的祈人,是那匍匐在尘埃里的人。
尘渊大陆以离人为尊,祈人为末,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卑贱如狗,天与地的人生差距。
世人有言:“中原五州修道之人,必是离人。”
这是一个修道者主宰的世界,祈人天生身体闭塞,难以修行,自然得活在离人的奴役之下。
少年出生在辛阙元年第一日,也就是自那一日起,他恶病缠身,心脉微弱至极。
在这个初冬的凌晨,少年感觉心神有些不宁,便坐在门外散心。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一位身穿破旧袈裟的苍老和尚自山间悠悠而下,发现茅草屋外的孤独背影后,心下一叹,走了过来。
老和尚是小山村的老人了,姓薛,常年居住在这座山头上的一间破庙里,会点简单医术,经常不求回报地为贫苦村民诊治,可他的身份却有些神秘,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为何愿意枯坐在这偏僻的山野破庙。
少年闻声转头,见到这个帮自己医治异病的大师到来后,立即起身,去茅草屋内搬来一个破旧的蒲团,老僧含笑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默念佛号,然后侧头问道:“阿尘啊,你可知今日是何重要日子?”
少年裹紧棉衣,双手插在袖管里,点了点头道:“今日是我去离人那做工的最后一天,只要今日干完,我就能凑足月牙币,能帮阿爹阿娘买过冬的棉衣。”
说道这里,他微微咳嗽一两下,然后对着紧搓着的双手哈了一口热气,难受道:“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阿爹阿娘自个儿身体就不好,为了医治我已经耗尽心力,没有棉衣,我怕他们熬不住这个冬天哩。”
老僧笑问道:“所以睡不着了?”
“嗯。”病弱少年点了点头。
老僧抬头望向小镇方向,望向遥远的漆黑世界,意味深长道:“今天的确是个令人难以沉睡的日子,在这一日,整个中原五州都将解禁,所有人都盼着朝阳升起的那一刻呢。”
说罢,他便双手合十,神色肃然地盯着沉寂在黑夜里的东方天际,盯着将要从那里起航的巍峨新日。
少年感觉这事和自己比较遥远,而且也不太懂,但瞧见大师从未有过的郑重神色后,便好奇问道:“薛大师,您说十四年前,那些传说中的修道仙人,为何要封禁中原啊?”
老僧木讷转头,慈祥地凝视着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思绪回到了十四年前。
想起那一年的天地异象,老僧眼眶灼热,心中呢喃一声:“因为你啊。”
【历史】
尘渊大陆,辛阙元年。
在这个广袤无垠的天地之间,一条亿万里之遥的巨大深渊横亘大陆南北,就像一条静静匍匐在大陆深处的巨大黑蟒,仿佛随时都将醒来,然后吞噬着上空的一切。
在这个新百年的第一日,当清晨的第一缕光线刺破黑暗,尘渊大陆惊现诡异天象。
浩瀚无垠的苍穹上,有着了火的太阳自西而东升起,天地流光,彩云无际。
有那万丈惊雷追赶着诡异的烈日,天地震动。
有一道不明白炼,从横跨大陆的深渊里急速呼啸而出,撞入疯魔般的烈日之中。
为此,大陆有至高强者用神术卜得天机,昭为灭世,惶惶于天。
为化解此灭世之劫,中原正道听取神道指引,联手封禁五州,阵法囚天地,各州互不通行。
十四年后,大陆相安无事,至高强者再次用神术占卜天地,昭为大吉,灭世谶语终被平息。
中原五州终得解禁,万物觉醒。
(二)
熹微的晨光自东方冉冉升起。
茅草屋外,少年芥尘煎完草药后,趁着热喝光,然后又陪着薛大师在门口坐着,听到清晨第一声鸡鸣,便起身去锁木门:“薛大师,我先去完成今日的活了,拿到月牙币后,我要去小镇梅花巷的裁缝铺子取棉衣,今晚可能会回来的晚些,您千万要帮我瞒住阿爹阿娘,不能让他们发现我一直在偷偷帮离人跑腿挣钱。”
苍老僧人盘坐在蒲团上岿然不动,只是含笑道:“帮你瞒着这不难,可到时候如何解释那两件棉衣呢?”
“还是老法子,您行医救人,别人回报您的。”少年裹紧自己,一步一步朝山下走去。
晨光下,这道远去的身影越拉越长,直到消失在老僧的视野尽头。
茅草屋顶,一位身穿道袍的寒酸道士凭空浮现。
此人并非小山村的常客,事实上,除了这位老僧人,根本无人见过他,神秘异常。
他摘下腰间酒葫芦,独自灌了一大口,漫不经心问道:“老薛,你不去送送啊?你我皆知,这一去,孩子便回不来了。”
老僧没有转头看他,只是望着小镇的方向,怅然叹道:“这孩子命真苦。”
臭道士撇了撇嘴,晃动酒葫芦道:“青州最好的黄酒风云啸,天地阵法一解禁,贫道就立即给你取过来了,不来一口?”
老僧摇了摇头,双手合十,默念佛号。
下一刻,老僧发现自己突然盘坐在茅草屋顶,寒酸道士犹不死心问道:“今夜你可是要去见血的,真不喝一口?”
老僧悲伤摇头道:“这般坐看芥尘这孩子命运起伏,看他平白遭此大难,贫僧心中实在难安啊。”
“那还能如何?”寒酸道士独自饮了一口酒,砸吧砸吧嘴,“你又不是不清楚,他的命运自有定数,贫道能算到一点就已经不容易了,没人能干预命数的。”
老僧再次叹了口气,问道:“吕道长,日出东方,中原已经解禁,能否告知贫僧,芥尘的第一劫在哪?”
寒酸道士道:“丘阳镇,梅花巷。”
“第二劫呢?”
吕道长掐着手指,慢悠悠算道:“暨州玄门正宗,云霄阁,不过还早。”
老僧起身道:“那按照事先约定,先去丘阳镇等候吧。”
“不急不急。”寒酸道士摇头,“我们还要等一场雪。”
老僧皱眉问道:“如今才初冬,暨州西北荒原可没这么快下雪。”
吕道长掐着手指,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只见他望着一个遥远的方向,凝声道:“已经在变天了,大雪很快就来,这雪还是来自云霄阁。”
他神色凝重地望着老僧,继续道:“这小子百年内,都和云霄阁脱不了关系,实在是乱啊。”
(三)
在遥远的极寒之地,在中原的西北之遥,有一片雪山昂扬天地之间。
无数细小的冰雪消融,化作万千支流,从雪山之麓淌驰而下,如悬挂的瀑流。
这些湍流携清风而来,形聚成漫天江水,穿越一片山川林海。
林海纵横百里,群峰耸立,郁郁葱葱,有五彩的山谷、沉月的清潭,还有五座仙峰凌云而立,数千楼阁隐于其间。
此处为暨州玄门正宗,云霄阁。
云霄阁身处肆月江源流的广袤林原,离西北雪山只有千里之遥,又因地势高耸,故气侯偏向寒冷,周遭鲜有人烟。
要想见到凡人,云霄阁弟子需顺江水自西而下,往东飘行百里有余,去往那座近月城。
辛阙十四年中原解禁的第一日,暨州西衡帝国都城歌舞相庆,远在西北边境的近月城却显得有些平静。
迎着初冬的暖阳,近月城中的百姓正乘兴而出,摇着渔船驶向江中,开始新一日的劳作。
天气晴和,水波粼粼,远处的江畔却有一老者身穿蓑衣、头戴斗笠,在喧闹中垂首独钓,意境颇秒。
光阴流转,水波渐移,老者沐浴在冬日的暖阳下,一坐便是一天。
日头早已过了中天,金光西垂,鱼竿细线却未曾牵动过丝毫
他身旁的竹篓空荡荡的,唯承几缕天光。
老者耷拉着眼皮,不闻江水,不见天地,堕入梦乡不知几许。
江水广阔,波光映日,一片金灿灿的茫茫天地中,渔民们满载欲归,偶然远望江畔那边,个个哂笑不语,对于老者的行为,似乎早已见怪不怪。
突然,西边遥远的天际传来一阵密集的洪钟敲击之声,如雷撼天,撞破苍穹。
狡猾的鱼儿在水底惊了魂,偷吃的大嘴终于咬住了寒钩,一阵挣扎。
钟鸣,竿动,流光溢彩,碎了满江。
老者猛然睁开昏沉的双眼,没有第一时间管颤动的鱼竿,而是抬头望向远方那片凌云的群山阁楼,神情凝重。
遥远的钟声,铮铮长鸣,声波穿云破雾,在苍山林壑间幽幽激荡,百里江面层层生波。
荡漾的水面之上,渔民们齐齐遥首探向云霄阁方向,一脸茫然,不知这备受尊崇的仙家宗派究竟发生了何事。
钟声渐停,水波渐平,眨眼之间,一切似乎归于平静。
不明所以的渔民们摇了摇头,继续劳作。
江畔的老者犹豫了几瞬,扔下鱼竿,揭下斗笠,紧紧盯着云霄那处看了一眼,还是决定起身,脱了蓑衣就想踏云赶去。
忽有风起,再次乱了一江冬水。
老者眼神一滞,枯瘦的双手停了下来,转头望向天边一处微小的光点。
光点迎风飘扬,眨眼间放大无数倍,一只巨大的莹白仙鹤乘风而至。
仙鹤背上片片青衣,众多修道之人持剑肃穆,穿云而立。
江中渔民赶紧匍匐跪于船中,对这些传说中的修行仙人虔诚叩拜,以期幸赐下福泽。
老者停下脱衣动作,双手负于身后,皱眉凝望着仙鹤上的宗门弟子。
巨大的云鹤仰天轻唳一声,缓缓停靠在江畔,荡起一拢烟尘。
二十几位身穿青衣的年轻弟子匆匆跃下,对着老者躬身行礼道:“弟子拜见袁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