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副练家子装扮的年轻人正疑惑时,以他为中心的空间突然发生了变化,恍惚间化作水面,荡开涟漪,轻拍在两座丘陵。
他能明显感受到此间变得不同,起身四处打量,依旧是堆砌的山石土木,在朱曦之下有些杂乱。
自家大弟子还在原地吃着东西,无事发生。
等年轻人回头,看向落叶洲方向,远远望见一白衣女子款款走来,年轻人剑眉微蹙,偏头瞥了自家弟子一眼,她并未发觉,看来又是一位修为很高的存在。
再转眼时,白衣女子已在身前,是一个容颜如玉的年轻女子,面容姣好,一双柳叶眉,弯弯含笑,眉心一点鲜红,双眸灵动似水,有着春光耀眼的明丽。
女子一身白色广袖流仙裙,交叠的双手置于腹前,从容自若,在光下,恍若神人。她并未开口说话,只是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注视着年轻人。
年轻人心中生不起半点戒备,只觉此地忽然有了春日风雨,天地却又清朗,说不出的感觉。
但他又皱起了眉头,目光是在白群女子之后,远处一块歪歪斜斜的石头上,方才那位年轻道人正呆坐在上面,看着有些泄气的模样。
女子此时红唇微张,声音极轻,“不用去管他,我们在小洞天内,他看不见我们,也听不见。”
年轻人眉目怔怔,微微躬身抱拳行礼,嗓音柔和,“扶月山,林月,敢问阁下是?”
白裙女子没有立马回话,而是抬头看天,目光扫过扶月山上空的巨剑时,未作丝毫停留,好似根本不在意。其露出细长白皙的脖颈,停留片刻之后,再次平视眼前的年轻人。
她微微低头,“吾名惊朝,惊鸿的惊,朝朝暮暮的朝,喜欢被人背在背上。”
说完之后自觉有失矜持,抿着嘴笑了笑,随即看了眼插在火堆旁的长剑,“那是你的佩剑?”
年轻人偏头用余光扫过自己的剑,轻轻点头。
白裙女子浅笑着问了句颇为不合适的话:“你觉得我怎么样?”
把目光从女子身上移开,打量着四周景色的年轻人有些心虚,抿了几下嘴,老半天才憋出一句“不错”。
这两个字惹得女子笑出了声,未加掩饰,笑得灿烂,“我也这么觉得。”
女子又说:“那我就跟着你了。”
年轻人手足无措,匆忙问道:“为何?”
白裙女子眉眼含笑,并未答话,而是突兀地张开双臂,仰头看天,然后在原地转了一圈。
似幽兰花开,清雅漫舞。
看得年轻人痴痴出神,不过心中别无他想。
女子站定,还在仰望青空,白裙还在摆动,“在九洲还没有一个人的心里能装下我,他们有的人修为极高,可心里太小,我瞧不上。”
说到此处,她收回目光凝视年轻人,微微倾身,敛容小声说道:“我觉得你很不错,心里能容下天地呢。”
年轻人瞬间警觉,眉头微皱,心思急转,想着脱身之法。
这是看穿了自己的心丹小天地!
白裙女子的小把戏得逞,眉开眼笑,又似看透了年轻人心中所想,“不必如此……哦……忘了说,我是一柄剑。”
“呃……”年轻人一时语塞。
这名自称是一柄剑的女子,眉弯如月,真诚问道:“如何?”
年轻人憋了许久,还是只问出了一句:“为何?”
女子移步转身,裙摆划了半圈,看向远处的年轻道人,微微颔首,“那位,上六洲战力顶尖的存在,但不是最顶尖的,我在他手里他的胆子还是很小,总想着留下仅有的一剑破天,不敢出剑,看着就烦。要不是在上六洲有着限制,他有压胜我的手段,我早就另寻明主了,刚好此处的天地规则未成,嘿嘿,可以不用再跟着那倒霉玩意儿了。”
她的几句话年轻人只听懂了一句,便是那叫程理的道人,修为极高,是个倒霉玩意儿……话说此句从你这亭亭玉立的姑娘口中说出,感觉有损飘然气质。
“这位剑姑娘,可否讲清楚些?我见识短,听不明白。”
“剑姑娘?”白裙女子眼眸微闪,给听笑了,收回目光过后,瞥了眼一脸天真又纠结的年轻人,笑着说道:“我还是头一次听别人这么叫我,虽然像骂人,不过意外地有趣,叫着挺好听,下次别这么叫了。”
在这一瞬间,年轻人忽然感觉四周的空气,都变得凛冽,不过只是短短一瞬。他立马改口,微微躬身,“惊朝姑娘。”
白裙女子满意地点头,“这个称呼合心意。”
衣着随意的年轻人,心里一边理着头绪,一边犯着嘀咕。事情的始末,应该是程理来探察石峰巨剑,顺便看看自己这个下三洲的话事人是什么根脚,不料随身携带的这位姑娘……这柄剑逃了出来,要重新认主。不过这柄剑似乎脾气不怎好,瞬息万变。
白裙女子恢复浅笑,开口问道:“所以,跟着你这事儿,到底如何?愿意我就留下,不愿意我也还是要留下。”
横竖都要留下,那你还问如何?年轻人心里敢这么想,嘴里可不敢这么说,他露出清澈眼神,一脸真诚回答道:“愿意。”
名为惊朝的女子笑靥如花,随即缓缓走了过来,她与年轻人并肩而立,望向落叶洲方向。
年轻人余光扫过女子,恍惚间身边人成了一柄长剑,脚下易色,化作山河。
他进入一种玄妙状态,与他在心丹小天地的高山上俯视时一般,不过多了一柄剑。
其在心中生起一股凌世不惧的胆气,眼中是那苍穹,是那山川河流。
苍穹斗转星移,时而是灿烂星夜,时而是朱曦当空;苍穹之下,有巍峨高山,大河奔流,深邃幽潭,草木繁盛。
女子首次露出诧异眼光,随后微微一笑,跟随年轻人目光,看那苍穹,那山河。
“这就是你心里的天地么?真不错。”她在心里想道。
良久之后,她缓缓开口,脸色认真,“我在这天地间已有数万年,未曾认过主,需酝养,需磨剑,是九洲唯一拥有本命字的剑,而且是两个字。”
年轻人的状态被疑惑打破,脚下山河变回破碎山石土地,他转头注视着与自己一般高的女子,“可否解释解释?”
惊朝脸色依旧是认真,“不必再有请求的言辞,什么话直接说就是。”
年轻人懂得这句话的意思,她已认主,主子对自己的佩剑说话,何须客气。但他却是摇头,“这是基本礼节。”
他把她看作是一个平等的存在,这种认知与遇见小白时相似,小白未化形时,他将其看作略有灵智的精怪,化形之后,那就是与自己一样的人。在拥有了心丹小天地之后,这种认知又进了一步,只要对方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他便将其看作与自身一样。他想,这才是大师兄陆子敬所说的,没有分别之心。
惊朝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眼中有惊讶之色,然后逐渐散开,化作一抹微笑,“还有进一步的空间,不过已经很不错了。”
年轻人不明所以,惊朝却已开口为其解释之前的话。
她望向落叶洲方向,娓娓道来,“狭义的本命字是读书人的手段,一位读书人若是拥有本命字,天下人念诵时,其修为就会增长,念诵得越多,增长的修为就越多,能有本命字的读书人少之又少。广义的本命字与本命物融合,所有拥有本命物的修行人,其本命物的名字,都可以说成是本命字。而我的,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我是本命字所指之物的具象化……你不理解没有关系,等你知道我本命字的那天,你自然就会理解。”
年轻人还是有着疑惑,字面意思他能理解,但原理呢?他把疑惑问出。
惊朝上下将他打量,“你先能炼气再说。”
听到此话,年轻人忽然来了兴致,问道:“为何我的身体多了许多关卡?吸收灵气时总是有阻碍。”
“说说你的过去……”年轻女子止住话,换了一种说法:“可否讲讲你之前的经历,你应该进入过炼气的境界。”
年轻人凝视其眼神,其中有春日般的明媚,因为之前的玄妙状态,他选择相信这一柄从未认过主的剑。
“我在弱冠之龄才开始炼气,从入境到御境,也就是三境到四境,用了两三年,因有人合道抽离了我体内的道意,修为尽失,因祸得福重组肉身,为何说是‘福’呢?因为之前的身体,并不完整,最多修至结境,便无路可走了。”
年轻人看见远处的程理已经蹲在石头上,抓耳挠腮,显得极其烦躁。不过他没有过多在意,继续说道:“之前误打误撞,身体能自主吸收灵气,探察自身的心思也十分清楚明了,现在变了,炼气的门槛变高,对自己的认识也蒙上了一层什么东西。”
这一柄有着几万年经历的剑,听后也觉得惊奇,大起大落本是常事,能快速走出阴影的,也不在少数,走出之后还能风轻云淡的也有,能再进一步的却很少,能凭借一境修为,从容面对山巅之人,还要板板手腕的,少之又少。
“林月。”女子轻轻喊了一声,第一次叫出了年轻人的名字,她知道这与自己发现的,其容得下天地的心境脱不了关系,但其中肯定有不易之处。
她忽然觉得自己匆忙认主,可能并不是坏事。
年轻人应了一声,“嗯。”
若是林月知道她心中所想,必然要大喊一声“知己”,然后道出苦处:小天地同化自己时的那种痛苦,真不是滋味啊。
“根据你所说,下三洲武学路径并不完整?”
“是的。”
惊朝美目停转,“我给你说说上六洲的武学路径,从炼体开始,就需一步步打通身体的七十二座气府,再不断蕴养扩充,其战力强弱就在气府的多少与大小上。武夫也一样,不过开辟方法不同,武夫不是用灵气,而是以拳意打通气府,困难程度高于炼气。”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让我看看你的炼气法决。”
于是林月将《正气诀》口述而出,惊朝从头听到尾,之后说道:“法决并无问题,与上六洲读书人一脉的入门法决相差无几,只是运用时,要将心思先放在灵气凝聚上,用灵气冲击气府关隘。”
说罢她伸出二指,以灵气在身前画出一个人体轮廓,在轮廓内,标记出气府位置,分布在各个部位。
“这是最常用气府位置,所说的打通,其实并不准确,应该是开辟,因为人体一开始没有气府,其位置不尽相同,都是后天主动开辟,说成是打通,是因为开辟气府时,却是有着关隘。”
她望向林月,“能懂吗?”
林月点头。
惊朝将手收回腹前,面前灵气所画随之消失。再次望向落叶洲那边,轻声说道:“想办法去上六洲,守在这里没甚必要,他们要是哪天能解决那柄巨剑,会直接杀过去的。”
“嗯。”
“刚才所说的破天一剑,就只有一剑,是我万年的沉淀,可让你出剑一次,十境以下,扛不住。”
“那位是几境?”林月看向越发烦躁的程理。
“十境。”
“那落叶州的南岳山神呢?”
“境,不过在落叶洲自己的地界内,算半个十境。”
林月心下明了,他没有去问为何有如此加持,因为他要自己去看看。
白裙女子忽然灿烂一笑,“时间差不多了,再拖下去就有点扛不住了,林月,期待你能有出剑的那一天。”
话音刚落,女子消失,只留下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剑插在林月身旁。
他本来还想问问什么扛不住了,见状只能作罢,他猜测要么是那年轻道人在施法,要么是此间天地的规则。具体适合原因,不得而知。
伸手将长剑拔出,想起她所说的“喜欢被人背在背上”,正欲转身叫如雪再扯些布条,却见程理已出现在身前。
其脸上没了笑意,眉头紧蹙,死死盯着林月,右手还捏着拳头。
林月心中却是不慌,要动手他就不会做这翻动作。
程理捏紧的拳头又松开了,身体忽然垮了下来,有气无力抱怨道:“就吃了你一顿肉,却割掉我身上的一大块肉啊……找谁说理去,呸!都怪董齐辉那倒霉玩意儿,那么多人,偏要请我来……不行,气在胸口,不吐不快,我要去骂他一顿!”
不待林月说话,他就消失不见了。
作为上六洲修为顶尖的存在,还是没敢动手,一是扶月山的石峰巨剑还在那儿悬着,再者林月这么长时间才脱离了惊朝的小洞天,想来她已经认主,强取已经不可能了。
林月耸了耸肩膀,朝如雪走去,将锈迹长剑摊在双手,笑着介绍道:“如雪,这是惊朝,一柄剑。”
“这是我的大弟子如雪。”
如雪一脸疑惑,不知自家先生,从哪儿找来的一柄品相如此差的剑,还在对着它说话。
年轻的先生却叫她再拿出旧衣袍,她听话照做,注视着先生慢条斯理地撕扯布条,然后缠绕在锈迹长剑上,留了一根拴在剑格之下,剑尖之上,最后背在了背上。
他做完这些,望着落叶洲方向,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