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烜攻占三水县城后,除了募兵和筹建水营,还有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筹饷。
堂主殷正拨给他了二百四十两银子,早就所剩无几。为了鼓舞士气,杨烜又公开承诺,作战者有赏,杀敌者有赏。
除此之外,要购买枪炮火药,要筹措帐篷、被服、旗帜等物资,样样都得花钱。
筹饷这件事,杨烜让刘旻虎具体负责。刘旻虎在至臻堂内负责经营仁发药铺,具有一定的财务经验。
至臻堂进入三水县城后,刘旻虎兴冲冲地打开县衙银库。他惊讶地发现:银库内只有八百四十二两白银、七十三吊铜钱!
这三水县城地处西江、北江、绥江三江交汇处,境内有肥沃的冲积平原,商路发达,算是广州府内的大县、富县。
堂堂三水县衙,怎么穷得只剩九百两银子呢!
杨烜闻言,又惊又气,抓到县衙内的师爷询问缘故。那师爷吓得浑身打筛子,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
刘旻虎递了杯茶给他压惊,说道:“王师爷,你是三水县的钱谷师爷,刘知县对你很是仰赖呢!你无需害怕,知道什么就讲什么!我们不会为难你,你要说得在理,我们还要奖赏你呢!”
王师爷被迫接了茶水,却不敢喝,犹豫地说道:“两位大帅,不是小的隐瞒,也不是知县窝藏了银子。如今的三水县,真的只剩这点银子了。”
杨烜和刘旻虎面面相觑。他们巧取三水县城,颇为出敌不意。三水县内的知县、绿营把总等官员侥幸得脱,但银子是跑不掉的。至臻堂战兵冲入县衙银库时,库门完整,也没人趁机抢劫银库。
王师爷所说,却是实情。他见杨烜等人面目和善,不像是一般的劫匪,便壮着胆喝了口茶水,稳住了心神,然后缓缓说道:
“老位大帅,县衙缺钱,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咱们三水县的钱粮,最重要的便是田赋。近些年,人口增长甚多,土地却不增加。
“百姓日益贫困,地主豪绅趁机兼并土地。这些地主大多都有功名在身,有的是考的,有的是买的。他们与各级官府、在职官员关系密切,千方百计逃避田赋。
“本朝田赋定得很轻,每亩地只收十分之一。地主收租却非常重,三水县的田租普遍在百分之六十至百分之七十。
“所以,你们看,三水县虽然土地肥沃,农民负担也很重。问题是,土地收成大头都被地主豪绅占去了,官府并未吃到好处。”
这个问题,杨烜在史书上看过。甲午战争时,日本和中国一样,经济结构都以小农经济为主,各自刚建成了一部分民族工业。
论经济实力,日本并不如满清。但日本通过明治维新,建立了现代政府组织,可以从有限的经济中汲取更多的财力,可以动员全国的力量支持战争。
在当时,世界主流舆论都认为满清乃东亚霸主,日本不自量力挑战满清,无异于蛇吞象。
然而,战争的结局却令世人大跌眼镜。日本赌上国运,以蕞尔小国战胜了庞然大物般的满清。
听了钱谷师爷的话,杨烜对满清农村弊病有了更深的认识。
华夏人口众多,地大物博,即便以小农经济为主,仍然蕴藏着丰厚的财力。
问题是:满清的财力都被地主霸占了,官府并未占到好处。地主盘剥农民,农民走投无路、起而造反,官府反过头来还要给地主擦屁股。
杨烜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个词语:“均田”。实际上,历朝开国之初,都会进行某种程度的“均田”,或称之为“授田”。
“均田”也好,“授田”也好,本质上都是把全国土地重新分配,使广大失地农民得到土地,以减小社会矛盾。
在封建社会,农民是最大的人口群体,农业是国家基础。解决了土地问题,就能得到农民支持,就能获得问鼎天下的潜力。
杨烜受此启发,心里已然有了主意。他不动声色,问道:
“三水县地处水陆要冲,商旅往来频繁。官府在城外设有税卡,抽取商税。三水县衙也算是本地地头蛇,难道不能截留一部分商税吗?”
王师爷哭笑一下,说道:“大帅有所不知。三水城外的税卡属于粤海关。五口通商前,全国只有广州一口对外通商。粤海关一家独大,税收丰厚。
“然而,粤海关直属内务府,所收税款全部提交皇上,是皇上的私房钱。别说三水县无权截留税款,就是两广总督、广州总督这样的一品大员,也丝毫不敢打粤海关的主意。
“这几年,五口通商,粤海关税收大减。海盗、会匪,不不不,是天地会的英雄。天地会英雄纵横两广,粤海关的收入更受影响。”
杨烜暗自摇头,如今国事糜烂,满清弊政太深,已经无药可救了。不破不立,或许,自己选择造反是正确的。
那王师爷放开了胆量,继续说道:“历来整理财政,无外乎开源节流。就开源这一块,官府巧立名目,增加‘火耗’、‘平余’、‘盐税’、‘茶税’、‘矿税’、‘酒税’等税种,本来是一时应急的,现在都成定例。
“但这些税种所得税金有限,并不足以改善财政困境。譬如盐税,有盐税便有盐枭随之而起,贩卖私盐,与官府争利。”
杨烜知道,晚清之所以又苟延残喘了六十年,与财税的增加不无关系。日后,晚清财税除田赋之外,又增加了厘金、关税两大税种。
厘金养活了地方,支撑湘军、淮军剿灭太平军、捻军。关税养活了中央,使清廷办起了洋务,建起了新军。
刘旻虎听得投入,问道:“开源呢?有什么名头?”
王师爷尴尬地笑了笑,说道:“想开源?这是不可能的。两位大帅知道三水县衙的最大开支是什么吗?您一定想不到,是养活各级胥吏。
“按理说,三水县衙只有县令、县丞、典史三个官员有编制。加上绿营兵、巡检司,也不过六十多人,所有人全年俸禄加起来还不到一千两白银。
“实际上,三水县有各级胥吏多少人呢?说起来您可能不信,足有一千四百多人!这一千四百多人里有师爷、巡捕、牢头……
“胥吏名目众多,却不能轻易裁撤。为什么呢?本朝以例治国,凡事都要留下案宗。遇事不解,就要翻阅案宗,寻找可供参考的前例。
“有些官员没有担当,有些官员文官出身,不懂政事,屁大点儿事都不敢作主,非要把案卷翻个水落石出不可。这就意味着,胥吏必不可少。”
凡事要循前例,久而久之,就会形成强大的惯性。这也不难理解,为什么晚清改革那么难,为什么办理洋务会受到那么大的阻力。
杨烜见这师爷见识不凡,便对他有了好感,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王师爷继续说道:“县衙的钱养活完胥吏后,已经所剩无几。遇到民变、灾荒,历任知县无钱办事,束手无策。现在皇上年迈,各级官府只想粉饰太平。这局势,就这样一天天变乱了。”
杨烜笑笑,对王师爷说道:“王师爷,你对钱粮之事倒是门清,比那些颟顸无能的官员强多了。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至臻堂?”
王师爷露出惊恐的神色,慌忙说道:“大帅,小的是绍兴人,上有老下有小……”
刘旻虎轻蔑地笑了笑,说道:“怕什么!你有什么老小,我们派人去绍兴接过来就是了。”
强扭的瓜不甜。况且,杨烜并不缺钱谷师爷,缺的是有才略的、愿意追随自己的人才。
杨烜制止住刘旻虎,说道:“算啦,人各有志。王师爷,我也不为难你。只是,我们此番进入三水城,要筹饷,要招募人才。你熟悉三水城的情况,此事还需你的帮忙。
“譬如,城里哪些缙绅有钱,哪些商铺有钱,哪些人有才略,可能会参加天地会。你要一一列出来,为我们指点明白。事成之后,我会重重赏你。
“此事会办得很机密,你无需担心被其他人报复。”
王师爷额头冒汗,对道:“大帅放心,我一定尽心办好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