暨南军政府遥尊太平天国,在法理上算是太平天国的地方政府。因此,杨烜称越王后,第一时间派使者出访天京。
表面上,使者要向洪杨上书,请洪秀全封杨烜为越王,实则负有许多秘密任务,包括:试探洪杨态度,观察天国内政,评估太平军实力,引导太平军西征,离间洪秀全、杨秀清、韦昌辉……
任务重大,杨烜让陈虹、何震川二人出使天京。陈虹是陆师参谋长,与杨烜关系极睦,担任正使。
太平天国高层多为广西人,而陈虹则是广东人。为此,杨烜又让广西人何震川为副使。
这个何震川曾是广西贵县来人领袖。太平军金田起义前,贵县发生来土大械斗。大量来人走投无路,只得加入太平军。何震川与石达开则各自率领族人,加入了黑旗军。
陈虹、何震川扮作客商,带了十八名随从,经大瘐岭进入江西,一路有惊无险,顺利来到金柱关。
金柱关位于安徽省太平府当涂县,是天京上游最后一道屏障。历来守金陵,一旦失了金柱关,敌军就能直逼金陵城下。
所以,太平军在金柱关驻有重兵,又在金柱关旁筑了一座新城,方圆可达二里。
在金柱关,陈虹叩关投书,太平军守将得信之后,不敢怠慢,派出数艘战船,护送陈虹前往天京。
从金柱关走水路到天京,只需半天时间。一路上,陈虹留心观察,但见长江上船帆似雪,大多挂着太平军的旗号,来往于长江两岸。
陈虹知道,太平军正在江北用兵。先是出师北伐,刚开始势如破竹,渡过黄河后粮草不继,已显颓势。为此,太平天国东王杨秀清又接连派出两拨援军,必欲夺下燕京。
哪曾想到,清军已经看出了太平军的破绽,派重兵集结江北,截断天京守军与北伐军的联系。
杨秀清只得向江北增兵,在苏北、皖北一带与清军大打出手。太平军既要支援北伐,又要镇守镇江、扬州,还要守卫天京,兵力捉襟见肘,已经陷于被动了!
陈虹本想从驾船的太平军水兵上套取一些情报,谁知道,这些水兵对战局毫不知情,对太平军也是满腹怨言。
一名四十多岁的汉子,皮肤晒得黝黑,用一口浓重的湖南话说道:“我本是岳阳的船民,一向在洞庭湖、湘江一带跑船。这些年,广州输往湖南的货物减少,我们的生计本就困难。
“前年,清妖为了防备天军,用木桩、铁索拦阻湘江,我们数万船民、数千条木船都被堵在益阳。天军来了,逼我们加入水营,但有不从的,格杀勿论。
“天王、东王允诺我们,只要打下天京,就允许我们回湖南老家。现在,天京是打下了,天王住进了天王府,东王住进了东王府,享尽了荣华富贵。
“我们这些船民什么也没落到,还是穷困潦倒,成天到晚来晚江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湖南老家……”
另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说的却是广西客家话,语气并不客气,说道:
“老张,你可别乱说。你在湖南做船民时,能顿顿吃饱吗?你看现在,每天吃白米饭,隔三岔五地吃肉,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这位名叫老张的船夫,仍然不以为然地反驳道:“还满足呢,有什么可满足的。我们这些水兵,整天被你们陆营老爷吆喝来吆喝去的。
“虽说我在船上能吃饱,可我婆娘、孩子,在天京只能喝粥。就算偶尔回了天京,也不能和家人团聚,连夫妻生活都过不得,有什么意思!”
陆营军官怒了,喝道:“姓张的,别给脸不要脸。你要是再瞎说,小心我报告上峰,告你一个诽谤天朝罪。”
船夫蔫了,嘴里小声嘟囔着,躲到一边掌舵去了。
这一幕,陈虹都看在眼里。短短一段对话,陈虹却从中套取到了一系列的信息。这些信息,与黑旗军敌工处的情报相互印证,基本可以确认以下事实:
第一,太平军水营地位低,相当于陆营的附庸。
太平军的水营,表面上单独编制,实际上并不独立,相当于陆营的附庸。水营官兵,以湖南船民为主,其首领名叫唐正才。
唐正才是湖南道州人,原在漕运粮船里当水手,是漕丁里的首领。他擅长搭建浮桥,在漕帮里很有威信。
前年,太平军进至岳州时,唐正才率领数百艘粮船、盐船投奔。杨秀清正缺水营,封他为典水匠,职同将军。
之后,唐正才屡立战功,已经积功至殿前左五指挥,“提督水营事务,总办船只”。
作为太平军水营最高统帅,唐正才官阶仅是个指挥。太平军官制,指挥有七十二员。指挥之上,还有检点、丞相,检点有三十六员,丞相有二十四员。丞相之上,还有侯爵、王爵。
太平天国内部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用人首重“平在山勋旧”。这些平在山勋旧最早加入拜上帝会,以紫荆山区平在山煤炭工为主。
唐正才是湖南人,水营官兵又都是湖南船民。仅凭这一点,太平军水营官兵就不可能受到洪杨重视。实际上,太平军水营已经沦为陆营的附庸,成了陆营的水上运输队。
历史上,北殿大将张子朋因水营伺候不周,虐待水营官兵,激起水营哗变。为此,杨秀清还专门搞了出天父下凡,当众惩罚北王韦昌辉、大将张子朋。
第二,天京缺粮问题严重,水营家眷只能喝粥。
论城市规模,天京无疑是华夏最大的城市,外城方圆九十六里。天京的人口,原本就有百万之多。太平军夺下武汉三镇后,又裹挟了五十多万青壮劳力,全都掳掠至天京。
定都天京后,太平军实行圣库制度,禁绝商业,一切财产归公。偌大一个天京城,百万人口不事生产,每天都要消耗大量粮食。
加上清军江南大营扎营天京城外,红单船封锁江面,天京城内很快出现了缺粮问题。
无奈之下,太平军只得减少了粮食供应。前线官兵,自然要保证每天三顿白米饭。天京城内的广西家眷,每天只能吃一顿干饭、一顿稀粥。湖南家眷就没这个待遇了,每天只能喝两顿稀粥。
为此,天京城内的清军奸细,譬如张继庚等人,就散播“东王待广西人厚,待湖南人薄”的论调,以此动摇军心。
至于天京本地人,境遇就更惨了。太平军把他们的财产劫掠一空,又把他们赶到城外,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第三,太平军厉行男女别营制度,把水营家眷扣在天京城内作为人质。
自金田起义起,太平军便一直实行男女别营制度,夫妻不得团聚,未婚男女不得结婚。洪杨本有许诺,说进入小天堂后就准许官兵夫妻团聚。
可太平军已经打下了天京,洪杨已经宣称天京就是小天堂,却并未废除男女别营制度。
偌大一个天京城,只有天王洪秀全、东王杨秀清、北王韦昌辉、燕王秦日纲、豫王胡以晄五人可以过夫妻生活。
其实,就连秦日纲、胡以晄两人,也是才刚过上夫妻生活不久。在此之前,他们都是侯爵,没有资格开府,也就不能与老婆孩子团聚。
观一叶而知秋。水营老兵满腹怨言,可见洪杨不得人心,太平军内部凝聚力已经大大减弱。
陈虹不仅心中感叹,觉得杨秀清坚持定都天京、孤军北伐,实在是一错再错。弄到现在,太平军精锐都去了北方,不仅战果寥寥,还有全军覆没的风险。而天京周围,太平军兵力捉襟见肘,已经陷于被动。
再看自己所坐的战船,其实原本就是民船,陈旧不堪,装备简陋。这种木船不能承受火炮后座力,只架有几门小口径的火炮。
据敌工处的情报,洪杨完全不重视水营。这又是一个灾难性的失误,因为天京位于长江南岸,若无强大的水营,绝对守不住天京。
综合分析,陈虹料定太平军难成大器,唯有黑旗军方可与清军争夺天下。